顶楼的微光

城南路，静安里。

老城区深处一片拥挤的鸽子笼。电线在头顶织成乱网，空气里浮着油烟和潮湿的霉味。7号院是栋六层红砖楼，墙皮剥落，楼道黑洞洞的，堆满杂物。

顶楼西户。铁门锈迹斑斑。

我抬手，指尖碰到冰凉铁皮，顿住。那张写着地址、画着爬山虎叶子的纸条，在兜里硌着皮肤。

深吸一口气，屈指。叩门。

笃。笃。笃。

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空洞地回响。等了几秒，没动静。心往下沉。难道找错了？还是他又……

刚想再敲，门里传来极其轻微的、拖鞋蹭过地面的声音。很慢，很迟疑。

接着是锁舌转动艰涩的“咔哒”声。

门开了条缝。

昏黄的光线从门缝里挤出来，带着一股极淡的、干净的皂角味。门缝后，半张苍白的脸隐在阴影里。额角的纱布拆了，留下一道新鲜的、暗红色的结痂。眼睛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惊愕慌乱。

是程子言。

他穿着件洗得发灰的旧T恤，领口有点松垮，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一只手还扶着门框，指关节微微泛白。

“你……”他嗓子哑得厉害，只挤出一个字，就卡住了。目光落在我脸上，又飞快地移开，喉结滚动了一下。

空气凝固了。楼道里感应灯灭了，只有门缝里那点昏黄的光，勾勒着他紧绷的下颌线。

“地址，”我举起手里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声音有点不稳，“你给的。”

他盯着那张纸条，又看看我，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沉默了几秒，他极其缓慢地、带着点僵硬的迟疑，把门拉开了些。

“进来。”声音低哑，没什么情绪。

屋子很小，一眼望到头。水泥地，白墙有些地方泛黄掉皮。家具简单得可怜：一张铺着蓝格子床单的单人床，一张旧书桌，一把椅子，一个简易衣柜。书桌上堆着厚厚的习题册和试卷，一盏台灯亮着，是屋里唯一的光源。空气里有新刷油漆和旧书的混合气味，角落堆着几个还没拆封的纸箱。

干净，也冷清得像样板间。唯一带点人气的，是窗台上那个小小的、装着清水和一片鲜绿爬山虎叶子的玻璃瓶。叶子脉络清晰，在灯光下泛着柔润的光。

他关上门，动作有些局促。站在屋子中间，像闯入自己领地的陌生人。目光没看我，落在窗台那片叶子上。

“腿……好了？”我打破沉默，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回头，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皂角味和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极淡的药油气息。

我往前走了一步，靠近窗台，手指无意识地拂过玻璃瓶冰凉的表面。那片爬山虎叶子微微晃动了一下。

“南山公墓我去过了。”我轻声说，“程叔叔墓前……土是新的。”

他猛地转过身，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谁让你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人的防御和尖锐的痛。

“我自己要去的！”我也抬起头，迎着他带着刺的目光，“我怕你……一个人在那儿。”

“用不着！”他低吼，像是被这句话刺伤，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神凶狠又脆弱，“我的事不用你管！你……”

话没说完，被我打断。

“程子言，”我盯着他，“学校不开除你了。黄琦他们传纸条、堵人的视频证据，宁诚祁找到了。铁证。”

他眼底翻涌的怒意和防御瞬间凝固了，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凶狠的眼神里露出底下一丝不敢置信的微光。

“视频……找到了？”他喃喃重复，声音干涩沙哑。

“嗯。”我点头，往前又走了一步，离他更近。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味，和他呼吸间带着的颤抖。“所以……你不用躲了。”

他僵在那里，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过了好几秒，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

空气里紧绷的弦，似乎悄悄松了一点。窗台上的爬山虎叶子在灯光下投下小小的影子。

“咕噜噜……”

一阵极其清晰、不合时宜的肠鸣声，猛地打破了这微妙的寂静。

声音来自……程子言的肚子。

他身体猛地一僵！苍白的脸上瞬间飞起两抹极其可疑的、淡淡的红晕！眼神慌乱地躲闪开，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透了！刚才那股子强撑的冷硬和茫然，瞬间被这声“咕噜”击得粉碎，只剩下无措的窘迫。

这反差……太要命了。

我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在寂静的小屋里格外清晰。

程子言的脸更红了，简直要滴出血来。他恼羞成怒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没什么杀伤力，反而带着点孩子气的羞愤。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极力忍耐。

“笑什么！”他闷闷的声音从后背传来，带着强装镇定的恼火。

“没……没什么。”我努力憋住笑，嘴角却怎么也压不下去。看着他难得一见的窘迫背影，心尖上那点沉甸甸的东西，好像被这声“咕噜”和这点红晕，轻轻扫开了一道口子，透进一丝微弱的、真实的暖光。

“你……吃饭了吗？”我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点。

他没回头，肩膀绷得死紧，闷声闷气地挤出一个字：“没……”

“我也没。”我看着他的背影，鬼使神差地开口，“楼下好像有家馄饨摊？”

空气安静了几秒。

就在我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甩给我一句冰冷的“不用”时，他带着点僵硬的迟疑，转过了身。

脸上那点红晕还没完全褪去，眼神飘忽着不看我，只盯着墙角那堆纸箱。嘴唇动了动，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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