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响的时候,我正盯着玄关鞋柜上那个深棕色的红花油瓶子发愣。塑料瓶身被窗外透进的暮色镀了层暗金,像一枚沉默的勋章。
“叮咚——”
声音清脆,炸得我心尖一跳。几乎是扑过去拧开门。
门外,程子言站着。
夕阳的余晖吝啬地擦过他半边肩膀。他换了件半旧的藏蓝色夹克,头发像是仔细梳理过,额前细碎的刘海遮住了那道暗红色的痂痕。手里拎着一箱牛奶,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
“进…进来。”我侧身让开,声音有点发飘。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极其轻微地“嗯”了声,才抬脚迈进来。动作谨慎,仿佛怕踩脏了地板。目光飞快地扫过玄关简洁的布置,带着一种极力掩饰的局促。
“换这双。”我手忙脚乱地从鞋柜里抽出一双崭新的棉拖,放在他脚边。
“来了?”父亲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存在感。
程子言换鞋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父亲从客厅踱步过来。他换了身舒适的深色羊毛衫,没了昨日校门口那种西装革履的凌厉,但那股久居人上的沉稳气势丝毫未减。他目光落在程子言身上,从头顶扫到脚底,带着无形的重量。
程子言站在那里,背脊挺得像一杆标枪,承受着那审视的目光。藏蓝色夹克的布料在他微微起伏的胸口下显得有些僵硬。
“程子言?”父亲开口,打破了沉寂。
“是。叔叔好。”
父亲没应声,目光在他明显不大自然的左腿站姿上停留了一瞬,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转身朝餐厅走去:“坐吧,吃饭。”
餐厅里灯光柔和。母亲正端着那盘红亮油润、热气腾腾的糖醋排骨从厨房出来,浓郁的酸甜香气霸道地驱散了空气里最后一丝凝滞。
“小言来啦!快坐快坐!”母亲脸上是毫不作伪的欣喜,招呼着程子言,又嗔怪地看了父亲一眼,“老叶,杵着干嘛?让小言坐啊!”
程子言依言在父亲对面的位置坐下。椅子是硬木的,他坐得极正,背脊依旧挺直,双手规矩地平放在膝盖上,目光垂着,盯着自己面前的白瓷碗沿。那姿态,比在教导主任办公室里还紧绷。
母亲把糖醋排骨放在桌子中央,又陆续端上几样清爽的时蔬和一盆奶白的鱼头豆腐汤。“别客气,小言,当自己家一样!尝尝阿姨的手艺退步没?”她热情地给程子言碗里夹了一大块裹满酱汁的排骨。
“谢谢阿姨。”程子言低声道谢,拿起筷子,动作有些迟缓。他夹起那块最小的排骨,送到嘴边,极其小心地咬了一小口。
父亲端起饭碗,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程子言身上,声音不高,却打破了沉默:“听禾禾说,你成绩一直很好?”
程子言抬起头。他咽下嘴里的食物,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依旧低哑平稳:“还好。”
“在一班?”父亲又问。
“嗯。”
“年级排第几?”
“第一。”程子言的声音没什么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父亲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他,镜片后的目光深了些:“目标大学?”
“A大。”程子言回答得很快,几乎没有犹豫。这次,他抬起眼,迎向父亲的目光。“物理系。”他补充道。
父亲没再追问,只是“嗯”了一声,低头喝了口汤。空气重新安静下来,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程子言重新低下头,默默吃着碗里的饭和菜。他吃得很少,很慢,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克制。母亲不断给他夹菜,他每次都低声道谢,却很少主动去夹盘中的肉。
“腿上的伤……”父亲放下汤碗,目光落在程子言虚点着地的左脚上,语气平淡,“是上次运动会落下的?”
程子言握着筷子的手猛地收紧,指节瞬间褪去血色。他迅速抬眼看了我一下,眼神里飞快掠过一丝被窥破的狼狈,随即垂下眼睫,盖住所有情绪。
“嗯。”声音闷闷的,几乎听不清。
“男孩子,磕碰难免。”父亲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不疾不徐,“但身体是本钱。该看医生看医生,该养就好好养。拖着,吃亏的是自己。”
这话听着是关心,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论断感。程子言的背脊绷得更直了,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他没应声,只是盯着碗里那块冷掉的排骨。
一顿饭,在母亲努力营造的、却始终无法真正热络起来的气氛中接近尾声。程子言碗里的饭还剩大半。母亲又给他盛了碗汤,他小口喝着,依旧沉默。
放下汤匙时,父亲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这一次,不再是审视,而是某种沉淀下来的、更深的评估。他看了程子言几秒,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平淡:
“骨头没弯。”
四个字,像四颗小石子,投入寂静的深潭。
程子言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愕然。他看向父亲,似乎想从那平静无波的脸上解读出更多含义,但父亲已经移开了视线,拿起桌上的茶杯,慢慢啜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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