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上那个干巴巴的“嗯”字,像块小石头,硌在昨晚翻来覆去的梦里。早上顶着俩黑眼圈进教室,陈悦大惊小怪:“我靠!叶禾!你昨晚偷牛去了?”
偷牛?偷了个活阎王还差不多。
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地理课讲板块运动,老师指着喜马拉雅造山带说得唾沫横飞,我脑子里全是老巷里湿冷的砖墙,和他滚烫的呼吸。政治课分析“矛盾普遍性与特殊性”,满黑板都是“A与B”,我盯着窗户外头光秃秃的梧桐枝桠,想的却是程子言对着别人和对我的马里亚纳海沟。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铃响,抓起书包就往外冲。宁诚祁在后头喊:“喂!跑那么快干嘛!程序今天被老张逮住开小灶了!起码还得……”
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管他开小灶还是开大会,说好了“老地方”,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去!
冲进那条熟悉的老巷,暮色已经沉了下来。青石板路湿漉漉的反着冷光,空气里还是那股陈年的霉味。
老地方——咖啡馆斜对面,那家倒闭旧书店窄窄的雨檐下,空荡荡的。
刚才那股冲劲儿泄了大半,巷子里穿堂风一吹,冷飕飕的。掏出手机,屏幕漆黑。没消息,没电话。
真被扣住了?还是……反悔了?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开始倒带。
就在我盯着对面咖啡馆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开始琢磨是走是留时,巷口的光线被一道身影挡住了。
我猛地抬起头。
程子言站在几步开外。还是那身半旧的藏蓝夹克,拉链拉到顶,领口硬邦邦地抵着下巴。额前细碎的刘海被风吹乱,露出底下平静无波的眼睛。他看着我,没说话。手里拎着个东西。
不是书包。是个印着超市Logo的、半透明的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包泡面,还有一小捆挂面,几根蔫了吧唧的青菜。最底下,似乎还压着个小小的、深棕色的本子。
“迟了。”他开口,声音低哑,没什么起伏。目光扫过我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又飞快地移开,落在对面咖啡馆的灯牌上,“老张拖堂。”
“哦。”我应了一声,嗓子有点干。看着他手里那个塑料袋,心里那点被放鸽子的憋闷,莫名其妙地掺进一丝酸涩。他就吃这个?集训发的“难吃”巧克力能量棒好歹还有点油水。
空气安静下来,只有巷子里的风声。
我想起自己昨晚辗转反侧后发出的那句“想你了”,脸上又开始隐隐发烫,又有点莫名的委屈。这家伙,给个反应会死吗?
“那个……”我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僵局,目光落在他手里的塑料袋上,“就吃这个?”
他像是没料到我会问这个,愣了一下。目光终于从灯牌上收回来,落在我脸上,又极快地垂下去,看着自己手里的袋子。
“嗯。”又是一个单音节。
又是沉默。
憋屈感顶了上来。我往前蹭了一小步,离他更近了些。冷风卷着他身上的皂角味扑过来。“程子言!”我盯着他微微别过去的侧脸和发红的耳尖,声音不大,却带着点豁出去的执拗,“我昨晚说的话你听见没?”
“什么话?”他反问,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目光却死死盯着对面咖啡馆玻璃窗里模糊的人影,仿佛那是什么绝世名画。
装!接着装!我差点气笑。
“我说!”我提高了点音量,巷子里的回声显得格外清晰,“我想你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整个人像是被按了暂停键。拎着塑料袋的手指猛地收紧,塑料摩擦发出刺耳的“哗啦”声。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一个字也没挤出来。只是那攥着塑料袋的手指,耳尖红得快要滴血,在暮色里像两簇小小的火焰。
“听见了没?”我盯着他那双翻江倒海的眼睛,不依不饶,心跳得快要冲出喉咙。
目光从我脸上狼狈地移开,再次投向对面咖啡馆的灯光,声音又低又哑,带着一种强装镇定的、却更显慌乱的别扭:
“吵死了。”
说完,他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诡异的氛围和我的逼视,猛地将手里那个装着泡面青菜的塑料袋,往我怀里一塞!
动作又急又快,带着点气急败坏的意味。
“拿着!”
我下意识地抱住那个冰凉的塑料袋,里面挂面的棱角硌着手臂。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飞快地从袋里掏出一样东西,看也没看,胡乱地塞进我抱着塑料袋的臂弯里。
是个深棕色、巴掌大的软皮笔记本。封面很旧了,边角磨损得厉害。
“这……”我抱着袋子和笔记本,一脸懵。
“账本。”他语速极快,声音绷得死紧,目光死死盯着地面一块凸起的青石板,仿佛那里有金子,“水电,房租,打工的……都记着。”他顿了顿,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挤出后面半句,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吞没,“你……看着办。”
话音未落,他像是完成了什么极其艰巨又羞耻的任务,拿起袋子,猛地转过身,仓皇又狼狈地冲出了巷子!
留下我一个人,抱着那本破旧的软皮笔记本。巷子里的穿堂风呼呼地吹过,卷起地上几片枯叶。
账本?
我低头,看着臂弯里那本深棕色的本子。封皮摸上去有种粗粝的质感。迟疑了一下,用冻得有点发僵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开。
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一行行,一页页。日期,事项,金额。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收入是冷硬的数字,支出是更冷硬的数字。泡面,挂面,青菜,红花油……还有夹杂其中,格外刺眼的那行“购巧克力:58.00”。
58块。够他买多少包挂面?多少捆青菜?
巷子里的风更大了,吹得咖啡馆门口的风铃叮当作响。我抱着他全部的生活,靠着冰冷的砖墙,慢慢地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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