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诊断与决断

巴黎皮提耶-萨尔佩特里埃医院的走廊明亮得刺眼。乔韵竹盯着墙上时钟的秒针，它每移动一格都像在她心上敲一下。已经过去两小时十七分钟了，林昀儒的会诊还没结束。

手机在掌心震动，是第十七通未接来电——国家队李教练。乔韵竹调成静音，将手机塞回包里。过去三天，从她坚持带林昀儒见巴黎的运动医学专家开始，国内的电话就没停过。

"乔小姐？"诊室门终于打开，白发苍苍的拉瓦锡教授向她招手，"请进来一下。"

乔韵竹快步走进诊室。林昀儒坐在检查床上，脸色比昨天更加苍白，右肩裸露着，上面标记着各种颜色的记号笔痕迹。看到乔韵竹，他勉强扯出一个微笑，但眼神黯淡无光。

"情况比预期复杂。"拉瓦锡教授切换成英语，指着墙上的MRI影像，"林先生的肩袖损伤并非单纯撕裂，而是伴随盂唇撕裂和轻微的关节囊松弛。国内建议的关节镜手术只能解决表面问题。"

乔韵竹的专业法语此刻派上用场。她迅速理解着那些医学术语，胃部逐渐下沉："所以您不建议立即手术？"

"正相反，必须尽快手术，但需要更复杂的修复方案。"教授推了推眼镜，"我建议采用Latajet手术结合关节囊紧缩术，否则复发率高达70%。"

"恢复期呢？"林昀儒用英语问道，声音紧绷。

"至少六个月不能进行专业训练，九到十二个月才能恢复比赛状态。"

乔韵竹看到林昀儒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检查床边缘。六个月意味着错过亚运会和世界杯，对他这样的顶尖选手而言几乎是职业生涯的死刑。

"有其他选择吗？"她轻声问。

"保守治疗可以缓解症状，但..."教授摇头，"就像用胶带粘合破碎的花瓶，外表完整，内里不堪一击。"

走出诊室时，林昀儒异常沉默。乔韵竹知道他在计算时间——明年就是奥运年，任何长期恢复计划都可能断送他的参赛机会。

"先回公寓吧。"她轻声说，"你需要休息。"

出租车穿过巴黎街头，林昀儒望着窗外闪过的建筑，突然开口："国内医生说只需要六周恢复。"

乔韵竹握住他的手，感受到他掌心的冰冷："拉瓦锡教授是肩关节权威..."

"我知道。"林昀儒苦笑，"我只是...需要时间消化。"

公寓是乔韵竹临时租的小型服务式公寓，离医院不远。一进门，林昀儒就倒在沙发上，用左臂遮住眼睛。乔韵竹默默煮了咖啡，加入大量牛奶——这是他喜欢的口味。

"谢谢。"林昀儒接过杯子，指尖轻轻擦过她的手，"对不起，打乱了你的工作安排。"

乔韵竹在他身边坐下："我申请了休假。"她顿了顿，"其实...我联系了另外两位专家，一位在瑞士，一位在德国。明天我们可以——"

"韵竹。"林昀儒打断她，放下咖啡杯，"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巴黎找你吗？"

乔韵竹愣住了："因为...伤情？"

"因为这是唯一能见到你的正当理由。"林昀儒直视她的眼睛，"队里禁止我擅自出国，除非是医疗原因。"

这句话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乔韵竹心跳加速。她低头掩饰发烫的脸颊："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正是时候。"林昀儒的声音异常坚定，"如果明天我决定做这个手术，接下来半年我可能什么都不是——不是冠军，不是国家队主力，甚至不能自己系鞋带。在那之前，我想知道..."

他的声音哽住了，目光却依然灼热。乔韵竹突然明白了他想问什么。

"我去给你拿冰袋。"她仓皇起身，逃向厨房。冰箱门打开，冷气扑面而来，却无法冷却她发烫的脸颊。三个月来，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平衡正在崩塌。

身后传来脚步声，林昀儒站在厨房门口，右手无力地垂着，眼神却坚定如铁："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乔韵竹转身，手中的冰袋滴着水："什么问题？"

"如果我一无所有，不再是冠军，你还会..."林昀儒突然停住，皱眉按住右肩，脸色瞬间煞白。

"怎么了？"乔韵竹立刻上前扶住他。

"没事...只是突然..."他的话没能说完，膝盖一软向前栽去。乔韵竹勉强撑住他的重量，却被惯性带得一起跌坐在地上。林昀儒的头靠在她肩上，呼吸急促。

"昀儒？昀儒！"乔韵竹轻拍他的脸，触手滚烫——他发烧了。

手机在客厅响起，乔韵竹艰难地够到它，是李教练的第十八通来电。这次她接了起来。

"乔翻译，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李教练的声音炸响，"昀儒必须立刻回国接受治疗！"

"他现在高烧，需要立即就医。"乔韵竹保持专业口吻，"皮提耶医院的拉瓦锡教授认为——"

"我不管什么法国教授！"李教练打断她，"国家队有完善的医疗体系，昀儒的伤情我们最清楚。明天上午的飞机，必须回来！"

乔韵竹看着怀中痛苦蹙眉的林昀儒，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从心底升起："李教练，您确定这是医疗建议，而不是为了下个月的商业比赛？"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乔翻译，注意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是林昀儒的朋友。"乔韵竹一字一句地说，"而作为朋友，我会确保他得到最好的治疗，无论在哪里。"

挂断电话，乔韵竹立即拨打了急救号码。等待救护车的二十分钟里，她帮林昀儒换上干净T恤，用湿毛巾擦拭他滚烫的额头。他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每次睁眼都试图对她微笑，那强撑的样子比任何眼泪都令人心碎。

"坚持住，救护车马上到。"乔韵竹握着他的左手。

林昀儒的指尖在她掌心轻轻划动，像是在写字。乔韵竹仔细辨认——是"对不起"三个字。

"傻瓜..."她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别道歉。"

救护车抵达后，医护人员迅速为林昀儒检查。"肩部感染引起的高烧，"为首的医生判断，"需要立即住院。"

乔韵竹随车前往医院，看着林昀儒被推进急诊室。走廊上的塑料椅坚硬冰冷，她坐得笔直，像是回到了外交部的谈判桌前——只是这次，她不是为了国家利益，而是为了一个人，一个让她打破所有原则的人。

凌晨三点，医生终于出来告知林昀儒的情况稳定了。"感染已经控制，但肩部炎症很严重。"医生递给她一份文件，"需要签字同意紧急手术清创。"

乔韵竹犹豫了："我不是家属..."

"我是。"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乔韵竹转身，惊讶地看到林父站在走廊尽头，风尘仆仆，手里还拖着行李箱。

"林教授？您怎么..."

"李教练通知我的。"林父快步走来，接过文件签字，"昀儒从小就这样，一发烧就迷糊。"签完字，他转向乔韵竹，"谢谢你的照顾。"

乔韵竹摇头："我应该早点送他来医院的..."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林父的眼神温和中带着审视，"李教练说你不让他们接昀儒回国？"

乔韵竹挺直腰背："根据巴黎专家的诊断，国内方案可能不够彻底。"

林父若有所思地点头："你看了MRI？"

"嗯。盂唇撕裂加关节囊松弛，需要复合手术。"

"恢复期？"

"六到九个月。"

林父长叹一口气："意味着错过奥运选拔。"

乔韵竹沉默片刻，然后抬头直视林父的眼睛："但如果不彻底治疗，复发风险70%，可能永久影响肩部功能。"

林父的眼神变得复杂："你知道昀儒为了奥运资格准备了多久吗？"

"四年零七个月。"乔韵竹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对这个数字记得如此清楚。

林父微微睁大眼睛，然后苦笑："那孩子从小就有记日记的习惯。"他顿了顿，"乔小姐，你认为昀儒会怎么选？"

乔韵竹望向手术室的红灯："他会选择能继续打球的方式，无论多难。"

林父点头："你确实了解他。"

手术持续了两小时。当林昀儒被推出来时，还在麻醉状态，嘴唇因失血而苍白。医生向林父解释着手术情况，乔韵竹站在稍远的地方，突然感到一阵不合时宜的局促——她毕竟只是个"朋友"。

"乔小姐。"林父突然叫她，"能帮我买杯咖啡吗？我知道昀儒的病房号。"

这是支开她的委婉方式。乔韵竹点头离开，在医院咖啡厅坐了整整一小时才回去。

病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低沉的对话声。乔韵竹正要敲门，听到林父说："...至少要六个月，李教练说名额不等人。"

"我知道。"林昀儒的声音虚弱但清晰。

"如果你选择彻底治疗，可能错过奥运。"

"如果我选择快速恢复，可能永远失去肩部功能。"

一阵沉默。乔韵竹屏住呼吸。

"爸，记得我十岁那年，您带我去看老中医吗？"林昀儒突然说，"那位老先生说，'欲速则不达'。"

林父轻声笑了："你当时还问我什么意思。"

"现在我知道了。"林昀儒的声音带着决心，"我选择彻底治疗。"

"即使错过奥运？"

"即使错过奥运。"一阵布料摩擦声，像是林昀儒在挣扎着坐起来，"因为我想打的不只是一届奥运会，而是十年，十五年...直到打不动为止。"

乔韵竹的眼眶突然湿润。这就是她认识的林昀儒——目光永远比旁人更远。

"我猜，"林父的声音突然靠近门口，"乔小姐也同意这个决定？"

门突然打开，乔韵竹尴尬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捧着已经凉了的咖啡。

"进来吧。"林父接过咖啡，意味深长地说，"昀儒需要你。"

病房里，林昀儒靠在升起的病床上，看到乔韵竹时眼睛一亮。他的右肩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清明了许多。

"偷听多久了？"他轻声问。

乔韵竹走到床边："刚好听到某人引用孔子。"

林昀儒笑了，随即因为牵动伤口而皱眉："我爸呢？"

"说去找医生谈后续治疗。"乔韵竹调整着他的枕头，"你感觉怎么样？"

"比昨天好。"林昀儒用左手握住她的手腕，"因为我做了决定。"

乔韵竹任由他握着："我听到了。"

"不只是治疗决定。"林昀儒的目光灼热，"还有关于你的决定。"

乔韵竹心跳漏了一拍："什么决定？"

"等我能用右手了，"林昀儒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紧你，再也不放手。"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乔韵竹心底某个锁着的盒子。她低头，额头轻轻抵在林昀儒的左肩上："那你要快点好起来。"

"韵竹，"林昀儒用指尖抬起她的下巴，"看着我。"

乔韵竹抬头，对上那双琥珀般的眼睛——此刻盛满了不加掩饰的爱意。

"这半年我会很糟糕，不能训练，可能脾气暴躁，需要人照顾。"林昀儒轻声说，"但如果你愿意留下...等我恢复后，我保证成为最好的男朋友。带你去所有比赛，向全世界炫耀你，学习法语陪你逛巴黎..."

乔韵竹用手指按住他的嘴唇："别说了。"

林昀儒的眼神黯淡了一瞬，但下一秒，乔韵竹俯身，轻轻吻了他的额头。

"不需要等半年。"她轻声说，"我已经在这里了。"

林昀儒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点燃了整个星空："这是...答应了？"

"嗯。"乔韵竹微笑，"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好好做复健，不许偷懒。"她板起脸，"我要看到你回到赛场上，那个让我一见钟情的林昀儒。"

林昀儒的笑容扩大了："一见钟情？原来乔翻译官对我是一见钟情？"

乔韵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耳根瞬间发烫："麻药还没过就开始胡说八道了？"

林昀儒笑着牵动伤口，却依然不肯松开她的手："值得。"

窗外，巴黎的朝阳正缓缓升起，金色的光芒透过百叶窗，在病床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在这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在伤痛与抉择的阴影下，两颗心却前所未有地贴近。

林父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的儿子和那位年轻的外交官十指相扣，低声交谈，脸上带着同样明亮的笑容。老人悄悄退了出去，顺手挂上了"请勿打扰"的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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