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垂着眼,声音平板无波,像在汇报一件寻常的家务事:“好的,先生。明天一早就换掉。”
“脏了”两个字在狭小的洗手间里反复回荡,撞在冰冷的瓷砖上,又狠狠弹回我的耳膜。胃里最后一点灼热的酸液涌上来,呛得我眼前发黑,死死抠着马桶边缘的手指骨节凸起,青筋毕露。
外面客厅的灯光暖黄,透过门缝在地砖上投下一道狭长的亮痕。苏沅轻柔的笑语和顾淮低沉的回应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却又无比清晰地昭示着另一个世界的存在——那个温暖、干净、没有我的世界。
脚步声靠近。
不是顾淮那种沉稳有力的步伐,是另一种更轻巧的,带着点漫不经心韵律的足音,停在门外。
门把手被轻轻转动。
我像受惊的动物猛地瑟缩了一下,胡乱地用袖子擦掉嘴角狼狈的涎水,挣扎着想站起来,想维持住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体面。但干呕后的虚脱感和那股灭顶的绝望抽走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又跌坐回冰冷的地面。
门开了。
苏沅站在门口,逆着客厅的光,身影被勾勒出一道纤细优雅的剪影。她手里端着一杯水,表情带着恰到好处的、近乎悲悯的关切。
“林小姐?”她的声音轻柔,像怕惊扰了什么,“你还好吗?” 她微微蹙着眉,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马桶和我惨白如纸的脸,没有嫌恶,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俯视般的同情。“看你吐得厉害,给你倒了杯温水。”
她往前走了半步,停在洗手间光洁的地砖边缘,脚尖离那片我制造的狼藉还有一步之遥。她不再靠近,只是微微弯身,将那杯水放在了洗漱台干净的角落。动作优雅得像在摆放一件艺术品。
“谢谢。”我听到自己喉咙里挤出嘶哑的两个字,像砂纸摩擦。
苏沅直起身,目光并未离开我。她的视线在我脸上逡巡,带着一种专注的、近乎研究的打量。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情敌,更像在看一件瑕疵品,评估着那些与她相似却又处处不如的细节。
“阿淮他……”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和包容,“有时候是有点洁癖,说话也直接。你别往心里去。”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散乱粘在汗湿额角的头发,和我身上那条廉价、沾了污渍的旧围裙,唇角的弧度温和又疏离,“毕竟,他习惯了最好的东西。对其他的……要求自然就高了些。”
她的话像裹着蜜糖的针,精准地刺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习惯了最好的东西。其他的……要求自然就高。她是在说顾淮,更是在说我。我就是那个“其他的”,那个不够好的,需要被高要求对待才能勉强入眼的劣质替代品。
“不过,”苏沅话锋一转,语气轻松了些,带着点闲聊的意味,“你脸色真的很差。要不要去客房躺一下?我让王妈给你煮点清淡的粥?” 她口中的“客房”和“王妈”,自然得仿佛她才是这个家的决策者。而“清淡的粥”,更是精准地踩在了刚才那碗“小米南瓜粥”的痛点上。
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才压抑住喉咙里翻涌的、想要尖叫的冲动。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不用了。”我听到自己冰冷僵硬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近乎麻木的平静,“不劳费心。”
苏沅似乎并不意外我的拒绝。她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带着疏离关怀的表情。“那好吧。你照顾好自己。” 她说完,没有再看我一眼,转身,裙摆划过一个优雅的弧度,带上了洗手间的门。
隔绝了暖光,也隔绝了她身上那股清甜又刺鼻的香水味。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呕吐物残留的酸腐气息,和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站起来。双腿还在发软,每一步都虚浮得厉害。走到洗漱台前,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手腕,刺骨的寒意稍微驱散了一点混沌。我掬起冷水,一遍遍泼在脸上,试图洗掉那份狼狈和灼烧感。抬起头,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苍白的皮肤,眼眶红肿,嘴唇被咬破的地方渗着血珠,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七分像。只剩下了形,那点被刻意模仿的神韵,在极致的羞辱和绝望面前,早已碎得渣都不剩。剩下的,只有一张疲惫、憔悴、写满失败的陌生面孔。
替身?连赝品都算不上。只是一个摆在正品旁边,更凸显其完美的、劣质的陪衬。
胃里空空荡荡,只剩下冰冷的绞痛。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脊背,推开洗手间的门。
客厅里,顾淮和苏沅已经不在。餐厅的灯也熄了。那张摆满冷透菜肴的餐桌,连同我精心准备的“纪念日”,像从未存在过一样,被彻底遗忘在黑暗里。只有厨房的方向,隐约传来一点细微的声响。
我像一抹游魂,悄无声息地穿过客厅,走向那间属于我的、位于走廊尽头的客房。每一步都踩在冰上。
经过主卧旁边那扇一直紧闭的房门时,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门……虚掩着。
里面透出暖黄色的灯光,还有苏沅清浅带笑的声音,以及顾淮低沉模糊的回应。空气里,她那种独特的香水味变得浓郁起来。
鬼使神差地,我的手指轻轻抵在冰凉的门板上,推开了一条缝隙。
房间里的景象,像一幅精心布置的画卷,瞬间刺入眼底。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客房。这几乎是一个完整的、属于苏沅的私人空间。米白色的地毯,巨大的落地窗垂着浅金色的纱帘,梳妆台上摆满了精致的瓶瓶罐罐,衣帽间的门敞开着,能看到里面挂满了当季的衣物。
苏沅正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穿衣镜前。她已经换下外出的羊绒大衣,穿着一件丝质的睡袍,柔滑的布料勾勒出窈窕的曲线。她微微歪着头,手里拿着一把梳子,正慢条斯理地梳理着她那头保养得极好、在灯光下泛着柔顺光泽的长卷发。
顾淮就斜倚在旁边的单人沙发里,姿态放松,手里端着一杯琥珀色的酒液。他没有看手机,没有处理工作,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苏沅梳头的背影,眼神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沉迷的温柔。暖黄的灯光柔化了他冷硬的轮廓,此刻的他,褪去了所有冷漠和锋利,像一个沉浸在温暖旧梦里的男人。
苏沅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视线,梳头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从镜子里,准确地捕捉到了门缝外我那一点窥探的影子。
她的唇角,在镜子里,对着我,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勾起一个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带着胜利者傲慢的怜悯和嘲讽。
然后,她像什么都没发现一样,继续慢悠悠地梳着她的头发。动作优雅,带着一种刻意的、无声的炫耀。那把梳子在她发间穿梭,柔顺的发丝没有一丝打结。
她一边梳,一边用一种闲聊般的、带着点娇憨抱怨的语气,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或者说,是对着镜子里映出的顾淮的影子,轻声道:
“哎呀,这头发,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都打结了。还好带了我常用的那把气垫梳,”她举起手中的梳子晃了晃,发出细微的声响,“要是用别的劣质梳子,不知道要扯掉多少头发呢。” 她微微侧过脸,眼角的余光再次精准地扫过门缝外,“阿淮,你说是不是?”
顾淮的目光依旧胶着在她身上,闻言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带着纵容的笑意。他的眼神,甚至没有因为苏沅这句意有所指的话而往门口偏移半分。仿佛门外那个窥探的、狼狈的我,根本不存在。
劣质梳子……
我低头,看向自己因为刚才呕吐而胡乱抓挠、显得有些毛躁干枯的头发。我用的,是超市里最普通的塑料梳子。
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比刚才呕吐时还要猛烈。喉咙被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死死扼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我猛地收回手,像被门板烫到一样。
那扇虚掩的门,在我眼前被无声地、彻底地合拢。
“咔哒。”
一声轻响,落锁的声音。
隔绝了里面那幅刺目的、温馨的画卷,也隔绝了我最后一点窥探的勇气和……自取其辱的可能。
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控制不住地滑落,跌坐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走廊里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却又像被一只无形大手攥紧、随时要爆裂开来的闷痛。
替身?
连她梳头的一把梳子,都比我整个人……更配得上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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