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坚硬的地板透过薄薄的衣料,将寒意一丝丝渗透进骨头缝里。走廊死寂无声,只有我压抑的、粗重的喘息在黑暗中回荡,像濒死动物的呜咽。主卧旁那扇刚刚落锁的门,像一个巨大的嘲讽,将里面的暖光、私语、以及那幅刺眼的“梳头图景”牢牢锁住,也彻底将我隔绝在外。
“脏了”的沙发。
“客房”的归属。
“劣质梳子”的隐喻。
苏沅轻飘飘的话语,顾淮冰冷的眼神,管家毫无波澜的“明天换掉”,还有此刻门内隐约传来的、模糊又温馨的声响……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都化作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神经末梢。痛到极致,反而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重的疲惫。
胃里空得发慌,却感觉不到丝毫饥饿,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虚脱和冰冷。我扶着冰冷的墙壁,一点点把自己从地板上撑起来。双腿像灌满了铅,每挪动一步都沉重无比。走廊尽头那间属于我的客房,像一个冰冷黑暗的洞穴,等着将我吞噬。
推开客房门,一股清冷的、长期无人居住的气息扑面而来。没有精心布置的梳妆台,没有巨大的衣帽间,没有米白的地毯和金色的纱帘。只有一张铺着灰色床单的床,一个简单的衣柜,一张书桌,冰冷,简洁,毫无生气,像酒店的标准间。这才是我的位置。一个暂时的、随时可以被清理掉的“其他”。
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下去。黑暗像浓稠的墨汁,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我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额头抵在冰冷的膝盖上。没有眼泪。眼眶干涩得发疼,像被砂纸打磨过。心脏的位置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巨大的、被生生剜去的空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就这样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似乎由浓黑转为一种沉沉的灰蓝,黎明前最冷的时刻。
身体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僵硬麻木,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喉咙干得冒烟。我需要水。冰冷的水,或许能浇灭一点心头那团灼烧的、名为耻辱和无望的暗火。
扶着门框,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挪出客房。整栋房子都沉在死寂的睡梦里,静得可怕。只有我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发出轻微的回响,像走在巨大的坟墓里。
经过主卧时,那扇门依旧紧闭,里面悄无声息。经过书房——那面贴满“吾爱阿沅”的墙所在的地方——门也紧紧关着,像一个巨大的潘多拉魔盒,封印着所有将我钉在耻辱柱上的证据。
终于走到一楼的公共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流淌。我俯下身,双手掬起冷水,用力地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激得我一个哆嗦,混沌的头脑似乎清醒了一瞬。水珠顺着湿漉漉的发梢和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瓷砖上。
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湿透的刘海黏在额角,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苍白,被咬破的地方结了深色的痂。眼神空洞,像两口枯竭的深井,映不出任何光亮。
七分像?镜子里这张憔悴、狼狈、眼神死寂的脸,哪里还有半分苏沅那种被娇养出来的、精致到发光的影子?替身?连影子都黯淡得快要消失了。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只牵动脸上僵硬的肌肉,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水龙头没关,冰冷的水还在哗哗流淌。我盯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女人,仿佛想从那张脸上找出一点属于“林晚”的痕迹,而不是一个被“苏沅”的阴影覆盖的劣质复制品。
就在这时,洗手间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管家王妈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干净的毛巾和洗漱用品。她穿着浆洗得笔挺的灰色制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她的目光扫过我湿漉漉的脸和头发,扫过还在哗哗流淌的水龙头,最后落在我身上那件沾着可疑污渍的旧围裙上。
她的眼神,和顾淮看我时那种冰冷的审视不同,和管家汇报换沙发套时的漠然也不同。那是一种更底层、更直接、更不加掩饰的评估——评估一件物品的肮脏程度和需要被清理的迫切性。像在看一块需要立刻擦掉的水渍,或者一件需要马上送去消毒的脏衣服。
“林小姐,”她的声音平板无波,没有任何称呼上的尊重,也没有刻意的轻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水该关了。浪费。” 她说着,走上前,动作利落地关掉了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戛然而止,洗手间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静。
然后,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准确地说,是落在我那条围裙上。“这条围裙,”她语气平淡地陈述,“沾了油污和呕吐物,已经不能用了。我会处理掉。”
处理掉。
像处理掉那条“脏了”的沙发套一样。
我麻木地看着她,没有任何反应。反抗?争辩?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刻,显得那么可笑又多余。
王妈似乎也不需要我的回应。她放下干净的毛巾和一套新的、同样简单廉价的洗漱用品,目光却停留在我湿漉漉的头发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挑剔。“您的头发,”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直接的,“湿着容易着凉。而且,”她的视线扫过我额前那缕因为湿水而显得更加毛躁干枯的发丝,“这样……不太整洁。” 她没说像谁,但“不太整洁”四个字,在刚刚经历过“梳子”羞辱的此刻,像一把钝刀子,又慢又沉地割了一下。
她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洗手间,带上了门。动作干净利落,像完成了一项日常清洁任务。
“不太整洁”。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那缕毛躁、毫无光泽、湿漉漉贴在额角的头发。耳边仿佛又响起苏沅那清清脆脆、带着优越感的声音:“要是用别的劣质梳子,不知道要扯掉多少头发呢……”
劣质梳子。不太整洁的头发。
胃里又是一阵熟悉的、冰冷的绞痛。
我猛地打开水龙头,这一次开到最大。冰冷刺骨的水柱猛烈地冲击而下。我发狠似的将整个头都埋到了水龙头下面!冰冷的水流像无数根钢针,瞬间刺透头皮,激得我浑身剧烈颤抖,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巨大的水流声在狭小的空间里轰鸣,淹没了外界的一切,也暂时淹没了脑子里那些嗡嗡作响的、屈辱的声音。
冷水疯狂地冲刷着头发,冲掉那些并不存在的污秽,冲掉苏沅香水残留的味道,冲掉顾淮冰冷的视线,冲掉管家“不太整洁”的评价……水流顺着脸颊、脖颈疯狂地灌进衣领,冰冷刺骨,冻得我几乎失去知觉。
就在这冰冷和麻木的冲刷中,手指在湿透、凌乱的发间无意识地抓挠,试图理顺那些被水流冲击得更加纠结的乱发。突然,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异样的、坚硬冰凉的小东西。
动作猛地顿住。
冷水还在哗哗地冲刷着后颈。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任由冰冷的水流从头顶冲刷而下,模糊了视线。湿透的头发黏在脸上。我抬起手,摊开掌心。
水流冲过,掌心静静躺着一枚小小的、有些褪色的草莓发卡。
塑料的材质,边缘已经磨损得有些圆滑,一颗小小的、鲜红的草莓图案,镶嵌在嫩绿的叶子上。样式简单,甚至有些幼稚。
这不是苏沅会用的东西。她的饰品,只会是铂金、钻石、珍珠……优雅昂贵,和她的人一样。
这是我自己的东西。
记忆的闸门被这枚小小的发卡猝不及防地撞开一道缝隙。
是很多很多年前了。某个闷热的夏天午后,蝉鸣聒噪。街边廉价的小饰品摊上,阳光晃得人眼花。母亲粗糙却温暖的手掌,轻轻地将这枚亮晶晶的草莓发卡别在我乱糟糟的头发上。她的笑容带着疲惫,眼神却亮晶晶的,像盛满了阳光的碎玻璃。“我们晚晚戴这个真好看。”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却是我记忆里最温暖的调子。
那时候的我,头发也是这么毛躁,皮肤晒得黝黑,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裙子。没有精致的妆容,没有昂贵的香水,更没有谁要求我模仿谁。我只是林晚。一个被母亲笨拙地爱着的、平凡的小女孩。
冰冷的水流还在冲刷,却带不走掌心那一点微弱却固执的温度。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被冷水浇得狼狈不堪、脸色惨白、眼神却因为掌心的发卡而骤然凝住的女人。水珠顺着下巴滴落,砸在洗漱台上,也砸在掌心那枚小小的、褪色的草莓上。
替身?
冰冷的寒意似乎在这一刻被什么东西短暂地驱散了一瞬。
我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收拢手指,将那枚小小的、带着遥远记忆温度的发卡,紧紧地、死死地攥在了湿透的掌心。粗糙磨损的边缘硌着皮肤,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真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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