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虚惊

消毒水的气味渗进每一次呼吸。

走廊上杂乱的脚步声远去，病房里只剩监护仪规律的电子音。公生坐在白色病床旁的椅子上，后背绷得笔直。他盯着薰输液的手——苍白的手背上埋着针管，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蜿蜒。几个小时前还滚烫的体温已经退下去一些，但她的脸色仍然如同被抽走了血色。

"不是旧病复发。"

医生说这句话时，公生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塌陷了一寸。这几个字像是一根紧绷的弦被骤然剪断，连带着他胸腔里的氧气也被抽空了一瞬。年轻的医生翻了翻检查报告，又补充了些注意事项，大抵是感冒引起的急性症状，休息几天就能恢复。

公生机械地点点头，却没有真正松一口气。他站在床边，看着护士调整点滴的速度，看着薰在被褥间微微起伏的轮廓。窗外的雪已经停了，融化的水痕沿着玻璃滑落，把东京的夜色晕染成模糊的光斑。

黄昏褪去，病房顶灯熄灭，只剩床头一盏小小的夜灯亮着。公生的影子投在墙上，被拉得很长。

他的手一直握着薰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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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有滴水的声音。

薰睁开眼睛，视线从天花板缓慢下移——心电监护仪的荧光，墙角闪烁的电源指示灯，输液架上悬挂的半透明药袋。医院。她花了三秒确认自己的处境，然后侧过头，看见了趴在床边的公生。

他的脸半埋在自己的臂弯里，睫毛垂下来，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另一只手还握着她的手指，指节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而微微发白。他的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手腕内侧一道浅浅的红痕——那是他今天早上抱她上救护车时，被门框刮伤的。

薰轻轻动了动指尖。

公生立刻惊醒，肩膀猛地一颤。他抬起头，双眼因为疲惫而泛红，却在看到她睁开的眼睛时亮了一下。

"……薰。"

他的嗓音沙哑得厉害，像是很久没有说话。

薰想对他笑一笑，却发现自己的脸很沉，嘴角像是被什么拽住了。她眨掉睫毛上凝结的水汽，看清了公生脸上每一道纹路——眉心的褶皱，紧绷的下颌，还有眼睛里那抹来不及藏好的恐惧。

她又让他担心了。

这个认知让她胸口一阵发闷。

"几点了？"她轻声问。

公生看了一眼手机："晚上十一点二十。"

十几个小时。他在这里守了十几个小时。

薰试着撑起身体，公生立刻扶住她的后背，把枕头垫高。他的动作很小心，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品。

"医生怎么说？"她问。

"流感引起的急性肌无力，电解质紊乱。"公生回答得很快，像是早已背下这些词，"不是旧病。"

他提到"旧病"时，喉结滚动了一下。

薰看着他的侧脸。从她这个角度，能看清他鼻梁的弧度，和眼下那片淡淡的青色。她想伸手碰一碰那里，却发现自己另一只手还连着各种管线。

"公生。"

"嗯？"

"你去睡一会儿。"她指了指墙边的陪护床，"我没事了。

公生摇摇头。他的手仍然握着她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指节。这个动作很轻，像是某种确认。

薰的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公生的指腹有常年弹琴留下的茧，那些细小的硬茧擦过她的皮肤，触感熟悉得让她眼眶发热。四年来，这双手弹过肖邦，弹过德彪西，在琴键上谱写过无数个黎明和深夜——而此刻，它们只是固执地包裹着她的手指，仿佛这是世界上最紧要的事。

"我梦见你了。"薰突然说。

公生抬起眼。

"在梦里，我们回到了初中的天台。"薰的声音很轻，"你穿着我们初中的那件校服外套，我在拉小提琴。明明是个好梦，可是…"

她的声音哽住了。因为在梦里，无论她怎么努力，琴弦都无法发出声音。她在无声的旋律中看着公生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刺眼的白光里。

她没有说完，但公生似乎明白了。他的手指收紧了一些，热度从相贴的皮肤传来。

"不是梦。"他的声音很低，"我在这里。"

病房外传来护士推车经过的声音，车轮滚过地砖的声响在深夜的走廊上格外清晰。薰望着他们交握的手，公生的体温透过指尖源源不断地传来，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地证明着这个事实——他确实在这里。而她会好起来，他们会一起回去，回到那个摆着钢琴和小提琴的公寓，回到平凡却珍贵的日常里去。

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在两人相触的皮肤上。薰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哭了。更让她惊讶的是，公生的眼角也有水光闪动。在昏暗的夜灯下，他的泪水无声地滑过鼻梁，坠入阴影里。

这个认知比任何病痛都更让她心痛。她见过公生很多模样——弹琴时专注的，被她捉弄时无奈的，舞台上游刃有余的，当然也见过他流泪。但每次流泪的背后，都是某个太过于重要的时刻。

而现在，那些透明的泪滴正安静地划过他的脸庞，如同融化的雪水。

"别哭。"薰想抬手擦去他的泪水，却被输液管限制。她的声音带上了一点着急的颤抖，"我真的没事了，我不会再离开了。"

公生摇头，唇角却微微扬起："我知道。"

他低下头，额头贴上他们交握的手。薰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浸湿了她的手背，那不是恐惧的泪水，而是某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像是漫长的黑夜终于看到曙光时，那种近乎疼痛的释然。

"我只是…"公生的声音闷在两人相触的皮肤间，"太高兴了。"

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远处的东京塔亮着温暖的橙色光芒。雪后的夜空清澈如洗，几颗星星从云层的缝隙中露出来，安静地注视着这间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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