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小鬼

夏日的蝉鸣聒噪得像是永无止尽的背景音，烤化了沥青路面，升腾起扭曲的热浪。火车站巨大的玻璃穹顶下，冷气开得十足，却依然驱不散空气里弥漫的离别和焦躁气息。夏橙阳背着鼓鼓囊囊的背包，拖着一个半人高的行李箱，额角的汗珠沿着脸颊滚落。他抬起手背随意一抹，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颗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巴巴地望着身旁同样拖着行李的池岸野。

“岸野，你看你看！”他兴奋地压低声音，用胳膊肘撞了撞身边的人，指着不远处W大接新生的横幅，“我们的学校又有一届新的学弟学妹们。”

池岸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W市大学”几个鲜红的大字映入眼帘。他脸上没什么夸张的表情，只是眼底那片沉寂的深海里，有温润的光无声地漾开，唇角也牵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他抬手，极其自然地用手帕擦了擦夏橙阳额角又渗出的汗珠，动作娴熟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嗯，看见了。”声音不高，却稳稳地落在夏橙阳心尖上，“现在我们要回宿舍继续我们的大学生活了，别傻站着了。”

夏橙阳嘿嘿一笑，提着自己的行李箱刚要迈步，眼角的余光随意扫过涌动的人潮，某个极其熟悉又异常陌生的身影毫无征兆地撞入视野。

如同按下暂停键，他所有的动作瞬间僵住。

不远处，地铁出口汹涌的人流边缘，一个少年孤零零地站着。他穿着一件明显过于宽大的、洗得发白的旧T恤，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露出的脖颈和手腕纤细得惊人，皮肤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病态的苍白，几乎能看清底下青紫色的细小血管。他拉着一个磨损得很厉害的廉价行李箱，茫然地看着四周汹涌的人潮，眼神怯生生的，像一头误闯入钢铁森林深处、随时准备逃命的幼鹿。风吹起他额前几缕过长的碎发，露出清秀却毫无血色的脸庞和尖削的下巴。

是张祥安。

那个初三毕业前夕，仿佛人间蒸发般彻底消失在他们世界里的张祥安。

夏橙阳脸上的笑容骤然凝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闷痛得发慌。一股尖锐的酸楚猛地从胸腔直冲头顶。

“祥安？！”夏橙阳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劈在寂静的角落。远处的少年猛地一颤，循声望来。当他的目光触及夏橙阳那张震惊的脸庞时，那双原本就写满惶惑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几乎要将他灼伤的恐惧和慌乱！

他像是被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一只手死死攥紧行李箱的拉杆，手背骨节嶙峋得吓人。下一秒，他如同受惊的猎物，拖着那个破旧的箱子，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就想往密集的人流深处挤去，试图将自己湮没在陌生的面孔中。

“祥安！张祥安！你等等！”夏橙阳的心猛地揪紧，下意识地松开自己的行李箱拉杆，毫不犹豫地拨开身前挡路的人，拔腿就追了上去。

“橙阳！”池岸野在身后喊了一声，立刻伸手稳稳扶住夏橙阳丢下的行李箱拉杆，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个疯狂逃窜的单薄背影和紧追上去的恋人，眉头微微蹙起。他迅速地将两个行李箱都拢到自己身边，没有立刻跟上去，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追随着那两道身影消失在涌动的人潮缝隙里。

夏橙阳几步就追上了那个踉跄的身影。张祥安跑得毫无章法，被自己笨重的行李箱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晃，眼看就要摔倒。夏橙阳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入手的感觉让夏橙阳心里又是一揪。隔着一层薄薄的廉价T恤布料，那手臂瘦得只剩下一把嶙峋的骨头，硌得他掌心发疼，仿佛再用点力就能轻易折断。

“放开我！求求你放开……”张祥安被抓住，身体剧烈地哆嗦起来，声音带上哭腔，像只被捏住后颈皮毛的幼猫，徒劳地挣扎着，试图挣脱夏橙阳的手，眼神乱瞟，根本不敢与他对视。

“是我！夏橙阳啊！祥安，你看看我！”夏橙阳的声音也哽住了，他不敢用力，又怕他跑掉，只能紧紧握着那纤细冰凉的手腕，声音放得很轻很缓，像安抚一只濒临崩溃的流浪动物，“别怕……是我。没事了，没事了……”

张祥安挣扎的力道微微一顿，他终于抬起眼皮，极其快速地瞟了夏橙阳一眼。那眼神里盛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浓得化不开的自卑，如同受惊的兔子瞥了一眼猎人，飞快地、深深地低下头去，身体依旧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夏橙阳环顾四周，嘈杂喧闹如同无形的压力墙。他指了指不远处一家连锁便利店的玻璃门。“走，”他不由分说，轻轻拉着张祥安冰凉的手腕，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坚持，“我们进去坐坐，这里太吵了。”

便利店里冷暖气开得很足，明亮的灯光下，一排排商品货架显得有些冰冷。夏橙阳买了两个热腾腾的杯装关东煮，挑了个靠窗最角落的座位，拉着浑身僵硬的张祥安坐下。

他把一杯冒着热气的关东煮推到张祥安面前。“吃点热的，”夏橙阳的声音放得更轻缓了，像怕惊扰了什么，“看你冷的。”张祥安的手一直放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揪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膝盖处，指关节用力到泛白。

张祥安盯着眼前袅袅上升的热气，目光呆滞，仿佛那杯普通的食物是什么无法理解的怪物。过了很久，久到夏橙阳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他才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捧住了那个滚烫的纸杯。指尖传来的温暖似乎让他冰凉的躯体微微瑟缩了一下。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便利店空调单调的嗡鸣和远处模糊的都市噪音。夏橙阳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陪他坐着，看着他像捧着一个易碎的珍宝般捧着那杯关东煮。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W大的校门在午后阳光下泛着暖黄色的光晕，陆续有拖着行李的新生和家长走过，笑声隐约传来。窗内这小小的一角，却像是被无形的玻璃隔绝开来的另一个世界，沉寂得令人窒息。

终于，张祥安捧杯子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他依旧低着头，声音轻得像一片坠落的羽毛，带着一种长久压抑后的虚弱和沙哑，断断续续地飘了出来。

“……那所学校……在一个特别偏的小城里……四面都是山……”他的视线茫然地落在桌面上一点油污上，仿佛在艰难地辨认着什么，“宿舍楼下……就是高墙……很高的墙……上面还有铁丝网……”

夏橙阳的心猛地揪紧，喉咙发干。

“我爸……我妈……”张祥安的声音哽住了，他用力吸了下鼻子，肩膀缩得更紧，“他们每个月来看我一次……只坐一会儿……不说话……就看着我……眼神……”他猛地顿住，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胸腔急促地起伏了几下，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像看一个……什么东西……垃圾……怪物……”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他紧紧攥着杯壁的手背上。他像是被烫到般猛地一颤。

“手机……早没了……信也……”他猛地摇头，仿佛想甩掉某种不堪的记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偷偷写过信……写给沈程……写了好多……塞在枕头底下……被生活老师翻出来……当众念……”后面的话语破碎在剧烈的哽咽里，再也拼凑不成句子。他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终于冲破喉咙的封锁，在安静的角落低低响起，像一只濒死小兽绝望的哀鸣。

夏橙阳的拳头在桌下骤然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留下几道清晰的月牙痕。愤怒和心疼像两条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喉咙被滚烫的硬块死死堵住。

“……我试过……真的试过……”张祥安抬起满是泪水的脸，眼神空洞地望着夏橙阳，那张苍白的脸被泪水冲刷得狼狈不堪，透着一股灰败的绝望，“他们说……这是病……能治好……我拼命告诉自己……不能想他……不能想……不能……”

泪水汹涌地滚落，他像个溺水的人，死死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濒临崩溃的控诉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可我做不到……夏橙阳！我真的做不到啊！”他猛地用手捂住了脸，滚烫的泪水顺着指缝疯狂涌出，“我每天都在想他……梦里都是他……他笑的样子……他拉我手腕的样子……他给我讲题时微微蹙眉的样子……每一次想起来……都像有人拿刀在割我的肉……我……”他泣不成声，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悦薇姐说的对，我真的是爱情的胆小鬼，永远躲在黑暗中，永远渴望光，却得不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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