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初融,檐下冰凌滴答,敲在阿宁日渐不安的心上。
萧珩的异样,已非“黏人”二字可蔽。阿宁常在夜半惊醒,指尖触及身侧,总能触到他僵坐如石的脊背。
黑暗中,他呼吸轻得几不可闻,唯有目光灼灼,似要将她的睡颜刻入魂魄…
那不是眷恋,是溺水者攀住浮木的惊惶,是守墓人凝视最后烛火的绝望。
白日里,他依旧寸步不离,可那温存笑意下,深埋着阿宁看不懂的惊涛骇浪,仿佛她下一刻便会羽化登仙,离他而去。
“夫君,你可是受了惊扰?或是旧疾牵动了心脉?”阿宁终是忍不住,趁着萧珩小憩,悄悄请来了城中最负盛名的老大夫。
她忧心忡忡,用上了医家术语,“惊惧伤神,离魂之症……总得寻个根由。”
老大夫捻须沉吟,正欲搭脉细诊,内室却已空空如也。萧珩,竟不知何时消失了踪迹。
这一去,便是整整十日。
阿宁的心,从焦灼到恐慌,再到被无边无际的寒意浸透。她遣人寻遍了城中各处,踏遍了郊野山寺,却如石沉大海。
萧珩像是被这场初春的雪水彻底融化了,不留一丝痕迹。府中下人噤若寒蝉,阿宁强撑着打理家事,眼底的红丝却一日深过一日。
夜深人静,她抚摸着妆台上他送的那支碧玉簪,泪水无声滑落。“萧珩……你到底在哪儿?是不是……那个噩梦又来了?” 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他日夜承受的那种、即将失去一切的灭顶恐惧。
十日,于萧珩而言,是地狱般的煎熬,亦是孤注一掷的求索。
他并非消失,而是将自己囚禁在城外云雾缭绕的“归元寺”中。
寺名归元,他却只为求一线生机,逆天改命…
青灯古佛前,他长跪不起,形容枯槁,水米不进,唯以心头一点执念强撑。
袈裟染尘的方丈几度叹息,终是引他至后山一处幽僻禅房。
房内蒲团上,坐着一位闭目枯坐的老僧,面容如同风化千年的山岩。
“求大师……救我妻!”萧珩的声音嘶哑如裂帛,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渗出血痕。
“半年后……她命中有劫,魂飞魄散,躯壳易主……我宁死,不愿她受此折辱!求大师……指条生路!”他不敢说出重生之秘,只将前世阿宁“高热离魂”的时间道出,字字泣血。
禅房内静默良久,唯有窗外松涛呜咽。老僧缓缓睁眼,那双浑浊的眼珠里,竟似映照着诸天星斗与无尽业火。
“所求即所舍,此乃天道。”老僧的声音干涩,却如洪钟,震在萧珩心魂之上,“异魂入主,亦是彼之命数。
若强行斩断,需以命数相抵。
汝欲换她命轨,便需交出汝之所有——福禄、寿元、乃至血肉筋骨,皆可为祭。汝,舍不舍得?”
“舍得!”萧珩毫不犹豫,斩钉截铁!他抬起头,眼中是焚尽一切的决绝,“只要她能安然无恙,魂魄永驻此身,萧珩此身此魂,尽可舍去!纵是挫骨扬灰,魂飞魄散,亦无怨无悔!”
“痴儿……”老僧低叹一声,复又阖目,“去吧。代价……自会寻你。强求之果,甘苦自知。”
第十一日清晨,萧珩拖着几乎散架的身躯,踉跄着回到了府邸…
晨光熹微中,他衣衫褴褛,面容枯槁如鬼,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燃尽了最后的薪柴。
“萧珩!”阿宁像只受惊的蝶,从廊下扑来,紧紧抓住他冰冷的手,泪水汹涌而出,“你去哪儿了!你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 她泣不成声,十日的担忧恐惧化作滚烫的泪,灼烧着他的手背。
他反手将她冰凉颤抖的手包裹在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扯出一个温柔到极致、却也虚弱到极致的笑容。
“莫怕,阿宁。”他抬手,用指腹极轻地拭去她颊边的泪珠,动作珍重得像触碰稀世珍宝,“只是……去寻一味药。
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 他刻意挺直了摇摇欲坠的脊背,试图遮掩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某种即将到来的预知。
他不敢告诉她真相,那代价的阴影已如附骨之疽,但他眼中那份沉甸甸的、失而复得般的庆幸与守护之意,却比任何言语都更重地压在了阿宁心头。
半月后,春寒料峭。
萧珩陪着阿宁去城南新开的茶楼听书散心。
茶楼名“忘忧”,雕梁画栋,宾客盈门。说书先生正讲到前朝名将沙场喋血,惊堂木拍得震天响。
阿宁听得入神,萧珩的目光却始终胶着在她生动的侧脸上,贪婪地汲取着她的鲜活气息。
能这样看着她,听着她,已是上天莫大的恩赐。
变故,生于须臾。
毫无预兆地,头顶传来令人牙酸的“嘎吱”断裂声!紧接着是瓦片簌簌落下的碎响!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二楼一根承重的巨梁竟从中断裂,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砸下!目标直指楼下雅座一位气度不凡、身着便服的中年男子!
“小心!” 几乎是本能,萧珩脑中一片空白,唯有一个念头炸开——护住她!护住所有人!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身边还在愣神的阿宁狠狠推向安全的角落!同时爆发出嘶哑的怒吼:“楼要塌了!快跑——!”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哭喊声、桌椅翻倒声响成一片,众人争先恐后涌向门口。
那位便服男子——正是微服私访的当今天子。
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眼看巨梁裹挟着无数碎木瓦砾当头砸落!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瘦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他猛地推开!
“轰隆——!!!”
震耳欲聋的巨响淹没了一切!
烟尘冲天而起,木屑瓦砾如暴雨般倾泻而下!整个茶楼的一角瞬间坍塌!
“萧珩——!!!” 被推倒在地的阿宁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眼睁睁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在推开那位贵人后,被轰然倒塌的梁柱和沉重的瓦砾狠狠吞噬!
时间仿佛凝固了。
烟尘弥漫中,阿宁连滚带爬地扑向那堆废墟,双手疯狂地扒拉着滚烫的碎木砖石,指尖瞬间鲜血淋漓。“萧珩!萧珩你应我一声!萧珩——!” 她的声音凄厉绝望,如同杜鹃啼血。
当侍卫们合力搬开一根沉重的断梁,露出的景象让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气。
萧珩下半身几乎被埋在废墟之下。一条腿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森白的骨茬刺破了裤管,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鲜血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身下的尘土。
另一条腿则被一根尖锐的木刺贯穿,钉在地上。他脸色惨白如金纸,唇边溢出鲜红的血沫,人已陷入昏迷,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那位被救下的便服男子在侍卫的簇拥下安然无恙,他震惊地看着废墟中那个为了救他而生死不明的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与深思。
“快!救人!!” 便服男子的厉喝惊醒了呆滞的众人。
阿宁跪在冰冷的血泊与废墟中,颤抖的手甚至不敢去碰触他惨烈的伤处。
她看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看着他身下刺目的血红,看着他以血肉之躯承受的、几乎支离破碎的代价……巨大的恐惧和心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冻结。
“天……塌了……”她脑中只剩下这三个字,一片空白。
眼前的世界失去了所有颜色,只剩下那片刺目的红,和那张苍白如纸的脸。
混乱中,无人注意到,昏迷的萧珩,那沾满血污和灰尘的嘴角,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竟极其微弱地、释然地向上弯了一下。
他做到了。
以己身双腿为祭,碎骨断筋为引。
所求即所舍……这,便是他换她一世魂安的代价。
他舍了腿骨,换她魂魄永驻此身。
甘之如饴,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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