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录》第五幕：萧珩

碎雪初晴的光，斜斜穿过茜纱窗，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几道伶仃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沉沉压在阿宁的心头。

萧珩静静躺在雕花拔步床深处，脸色是久不见天日的惨白，薄唇干裂失血，唯有一道紧蹙的眉峰，昭示着躯壳深处未曾停歇的痛楚。

那场惊天动地的坍塌已过去半月有余，他身下两条腿的所在，如今只余厚厚的、触目惊心的白布包裹，隐约透出狰狞的轮廓和药汁渗染的暗褐色。

曾经清隽挺拔的身姿，被硬生生折断了筋骨，碾碎在命运的废墟之下。

阿宁端着一只温润的白玉碗，碗中是刚煎好的参汤，袅袅热气氤氲了她同样憔悴的眉眼…她侧身坐在床沿，动作轻缓得如同捧着一件随时会碎裂的琉璃盏。

她用银匙舀起一小勺温热的参汤，小心翼翼地凑近他干裂的唇边，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托住他的下颌，怕一丝震动牵动他遍布全身的伤口。

“夫君，喝一点，就一点，好不好？”她的声音放得极低极柔，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银匙的边沿刚刚触碰到他的唇瓣，那毫无血色的薄唇竟微微翕动了一下。阿宁心头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只见萧珩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垂死的蝶翼在狂风中挣扎。

他额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喉咙里发出破碎不堪的、困兽般的低呜，身体在锦被下不受控制地绷紧、痉挛！仿佛正被无形的巨手拖入无间地狱，承受着血肉剥离、筋骨寸断的酷刑！

“疼……阿宁……好疼……”模糊的呓语从他齿缝间艰难地挤出，带着濒死般的绝望。他无意识地挥舞着手臂，想要抓住什么，却只徒劳地抓住虚空。

“我在！萧珩！我在这里！”阿宁慌忙放下玉碗，不顾一切地俯身紧紧抱住他剧烈颤抖的上半身，用自己的体温和力量去压制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惊惶与剧痛。

她的脸颊紧贴着他冰凉汗湿的额角，一遍遍在他耳边重复，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不怕了……噩梦过去了……阿宁在呢……阿宁陪着你……看看我，萧珩，看看我！”

或许是这熟悉的呼唤终于刺破了梦魇的厚茧，或许是怀抱的温度带来了一丝微弱的锚定。

萧珩狂乱挥舞的手猛地顿住，痉挛的身体奇异地渐渐平息下来。他沉重的眼睫如同沾了千斤重露，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双曾映着星河、盛满温柔笑意的眸子，此刻却蒙着一层浑浊的灰翳，空洞地映着床顶繁复的承尘。视线茫然地移动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一点点地聚焦在阿宁满是泪痕的脸上。

“……阿……宁？”嘶哑的气音，微弱得如同游丝。

巨大的酸楚瞬间攫住了阿宁的心脏，她用力点头，泪水却更加汹涌：“是我！是我！萧珩，你醒了？你看看我，你认得我了是不是？”她急切地捧住他冰冷的脸颊，指腹颤抖着抚过他深陷的眼窝。

一丝微弱的光，极其缓慢地，在那片灰翳的深处艰难地亮起，如同寒夜将尽时天边挣扎的第一缕鱼肚白。

他干裂的唇瓣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似乎想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却最终只化作一个痛苦而疲惫的弧度。

“没……事……”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耗尽所有力气般，眼睫又沉重地合上，陷入更深的昏沉。

那短暂苏醒时眼底一闪而过的、近乎失而复得的庆幸光芒，快得让阿宁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那光太微弱，熄灭得太快，快得来不及照亮他周身弥漫的死寂与灰败。

阿宁维持着俯身拥抱他的姿势，久久未动。温热的泪水无声地滚落，滴在他汗湿的鬓角，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暗色。

窗外，融雪的檐水滴滴答答，一声声，敲在无边的寂静里，也敲在她碎裂的心上。她看着他毫无生气的脸，看着他身下那刺目的、象征着永失的包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天塌地陷”后残留的冰冷废墟。他回来了，用一身支离破碎的骨血，换回了她的“安然无恙”。可这“无恙”的代价，沉重得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刺痛。

日子在浓重的药味和无尽的昏沉中缓慢爬行。萧珩像一株被彻底抽离了生机的枯木，被禁锢在这方寸床榻之间。每日清晨，城中那位须发皆白的老大夫都会准时踏着晨露而来，带来新的药方，查看那永远无法愈合的断骨创口。

每一次解开那厚厚的、浸透药汁和血水的白布，露出那扭曲变形、颜色诡异的断肢时，房内的空气都凝滞得令人窒息。老大夫的眉头一次比一次锁得更紧，叹息声一次比一次沉重。

“少夫人，”老大夫又一次诊脉完毕，走到外间，对着形容枯槁的阿宁深深一揖，声音压得极低，“萧公子这身筋骨……唉，本就是先天不足，如今遭此大难，更是……雪上加霜。

外伤虽可竭力调养，然精元大损，心脉亦受重创，沉疴入髓啊！日后……怕是要缠绵病榻，好生将养，万不能再有丝毫闪失惊扰了。”

后面的话，老大夫没有说出口，但那沉重而悲悯的眼神，已道尽一切——油尽灯枯之兆已显，不过是拖着残躯，熬着时日罢了。

阿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冻僵了。她死死攥着袖口，指甲深陷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有劳先生……无论如何，请先生尽力……”她的声音飘忽得如同呓语。

送走大夫，阿宁回到内室。萧珩不知何时又短暂地醒了过来，正睁着那双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承尘。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他……说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摩擦。

阿宁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她快步走到床边，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用温热的巾帕轻轻擦拭他额上的虚汗：“大夫说你好多了！脉象比前几日稳多了！只要好好静养，按时吃药，总会好起来的……” 她语速很快，带着一种近乎仓皇的急切，仿佛只要说得快些、肯定些，就能驱散老大夫留下的沉重阴霾，就能让那些残酷的预言化为乌有。

萧珩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也没有追问。他只是看着她，那双灰败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一点点沉下去，沉入一片望不见底的死寂深渊。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然后便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连维持这短暂的清醒都已耗尽了所有气力。

那无声的沉默，比任何追问和哭喊都更让阿宁心碎。他信了？还是……他早已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戳破她这拙劣的安慰？

他不再轻易表露痛楚，哪怕在深夜里被蚀骨的疼痛折磨得浑身冷汗，牙关紧咬到咯咯作响，也只是死死攥着身下的锦褥，将所有的呻吟都压抑在喉咙深处。

只有在意识模糊、陷入梦魇的最深处时，才会泄露出一丝无法控制的脆弱，破碎地呼唤着“阿宁”，如同溺水者最后的呼救。每当此时，阿宁便会立刻惊醒，不顾一切地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一遍遍在他耳边低语安抚，直到他紧绷的身体在她的怀抱和温言中渐渐松弛，重新沉入不安的昏睡。

他变得异常安静，也异常“乖巧”。阿宁喂药，他便顺从地张口，哪怕那药汁苦得令人作呕；阿宁为他擦拭身体，他便僵硬地配合，哪怕触碰断肢附近会引发难以抑制的剧痛和痉挛，他也只是死死咬住下唇，将所有的闷哼都咽回去；阿宁坐在床边为他念书解闷，他便静静地听着，目光却常常空洞地落在不知名的远方，仿佛魂魄已游离于这具残破的躯壳之外。

阿宁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中那日益浓重的自我厌弃，以及那份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讨好。那不再是病弱夫君对妻子的依恋，而是一个残缺者面对施舍者时，恐惧被抛弃的惊惶。他像一只折断了翅膀、跌落尘埃的鹤，收拢了所有华美的羽翼，将自己蜷缩在角落，用沉默和顺从筑起一道脆弱的防御，只为了能卑微地留在她的视线之内。

阿宁放弃了所有闺阁女儿家的乐趣。春日宴的帖子送来，她看也不看便搁置一旁；手帕交们遣人来邀她踏青赏花，她只隔着帘子婉言谢绝。

她的世界，仿佛只剩下这间药气弥漫的卧房，和床上那个沉默而脆弱的男人。

“阿宁，”一日午后，春桃拿着新送来的花笺，上面是李侍郎千金邀她明日去城外慈恩寺赏桃花，“李小姐说，寺里桃花开得正好，您……要不要去散散心？整日闷在屋里，奴婢瞧着您也……”

春桃的话还未说完，阿宁便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床榻。萧珩不知何时醒着，正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沉寂的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清晰的、无法掩饰的惊惧和慌乱，如同受惊的小鹿。但他立刻强迫自己垂下眼睫，再抬起时，已努力挤出一丝极其勉强、甚至有些扭曲的“宽和”笑意。

“去吧，”他的声音干涩，带着刻意伪装的平静，“春日……景致好。整日对着我这病榻……闷坏你了。我……无事。” 他放在锦被外的手，却无意识地攥紧了被面，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那强装的笑，那攥紧被单的手，那眼底深处藏不住的恐惧，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扎在阿宁心上。他哪里是“无事”？他分明是 碎雪初晴的光，斜斜穿过茜纱窗，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几道伶仃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沉沉压在阿宁的心头。

萧珩静静躺在雕花拔步床深处，脸色是久不见天日的惨白，薄唇干裂失血，唯有一道紧蹙的眉峰，昭示着躯壳深处未曾停歇的痛楚。

那场惊天动地的坍塌已过去半月有余，他身下两条腿的所在，如今只余厚厚的、触目惊心的白布包裹，隐约透出狰狞的轮廓和药汁渗染的暗褐色。

曾经清隽挺拔的身姿，被硬生生折断了筋骨，碾碎在命运的废墟之下。

阿宁端着一只温润的白玉碗，碗中是刚煎好的参汤，袅袅热气氤氲了她同样憔悴的眉眼…她侧身坐在床沿，动作轻缓得如同捧着一件随时会碎裂的琉璃盏。

她用银匙舀起一小勺温热的参汤，小心翼翼地凑近他干裂的唇边，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托住他的下颌，怕一丝震动牵动他遍布全身的伤口。

“夫君，喝一点，就一点，好不好？”她的声音放得极低极柔，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银匙的边沿刚刚触碰到他的唇瓣，那毫无血色的薄唇竟微微翕动了一下。阿宁心头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只见萧珩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垂死的蝶翼在狂风中挣扎。

他额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喉咙里发出破碎不堪的、困兽般的低呜，身体在锦被下不受控制地绷紧、痉挛！仿佛正被无形的巨手拖入无间地狱，承受着血肉剥离、筋骨寸断的酷刑！

“疼……阿宁……好疼……”模糊的呓语从他齿缝间艰难地挤出，带着濒死般的绝望。他无意识地挥舞着手臂，想要抓住什么，却只徒劳地抓住虚空。

“我在！萧珩！我在这里！”阿宁慌忙放下玉碗，不顾一切地俯身紧紧抱住他剧烈颤抖的上半身，用自己的体温和力量去压制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惊惶与剧痛。

她的脸颊紧贴着他冰凉汗湿的额角，一遍遍在他耳边重复，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不怕了……噩梦过去了……阿宁在呢……阿宁陪着你……看看我，萧珩，看看我！”

或许是这熟悉的呼唤终于刺破了梦魇的厚茧，或许是怀抱的温度带来了一丝微弱的锚定。

萧珩狂乱挥舞的手猛地顿住，痉挛的身体奇异地渐渐平息下来。他沉重的眼睫如同沾了千斤重露，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双曾映着星河、盛满温柔笑意的眸子，此刻却蒙着一层浑浊的灰翳，空洞地映着床顶繁复的承尘。视线茫然地移动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一点点地聚焦在阿宁满是泪痕的脸上。

“……阿……宁？”嘶哑的气音，微弱得如同游丝。

巨大的酸楚瞬间攫住了阿宁的心脏，她用力点头，泪水却更加汹涌：“是我！是我！萧珩，你醒了？你看看我，你认得我了是不是？”她急切地捧住他冰冷的脸颊，指腹颤抖着抚过他深陷的眼窝。

一丝微弱的光，极其缓慢地，在那片灰翳的深处艰难地亮起，如同寒夜将尽时天边挣扎的第一缕鱼肚白。

他干裂的唇瓣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似乎想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却最终只化作一个痛苦而疲惫的弧度。

“没……事……”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耗尽所有力气般，眼睫又沉重地合上，陷入更深的昏沉。

那短暂苏醒时眼底一闪而过的、近乎失而复得的庆幸光芒，快得让阿宁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那光太微弱，熄灭得太快，快得来不及照亮他周身弥漫的死寂与灰败。

阿宁维持着俯身拥抱他的姿势，久久未动。温热的泪水无声地滚落，滴在他汗湿的鬓角，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暗色。

窗外，融雪的檐水滴滴答答，一声声，敲在无边的寂静里，也敲在她碎裂的心上。她看着他毫无生气的脸，看着他身下那刺目的、象征着永失的包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天塌地陷”后残留的冰冷废墟。他回来了，用一身支离破碎的骨血，换回了她的“安然无恙”。可这“无恙”的代价，沉重得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刺痛。

日子在浓重的药味和无尽的昏沉中缓慢爬行。萧珩像一株被彻底抽离了生机的枯木，被禁锢在这方寸床榻之间。每日清晨，城中那位须发皆白的老大夫都会准时踏着晨露而来，带来新的药方，查看那永远无法愈合的断骨创口。

每一次解开那厚厚的、浸透药汁和血水的白布，露出那扭曲变形、颜色诡异的断肢时，房内的空气都凝滞得令人窒息。老大夫的眉头一次比一次锁得更紧，叹息声一次比一次沉重。

“少夫人，”老大夫又一次诊脉完毕，走到外间，对着形容枯槁的阿宁深深一揖，声音压得极低，“萧公子这身筋骨……唉，本就是先天不足，如今遭此大难，更是……雪上加霜。

外伤虽可竭力调养，然精元大损，心脉亦受重创，沉疴入髓啊！日后……怕是要缠绵病榻，好生将养，万不能再有丝毫闪失惊扰了。”

后面的话，老大夫没有说出口，但那沉重而悲悯的眼神，已道尽一切——油尽灯枯之兆已显，不过是拖着残躯，熬着时日罢了。

阿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冻僵了。她死死攥着袖口，指甲深陷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有劳先生……无论如何，请先生尽力……”她的声音飘忽得如同呓语。

送走大夫，阿宁回到内室。萧珩不知何时又短暂地醒了过来，正睁着那双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承尘。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他……说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摩擦。

阿宁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她快步走到床边，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用温热的巾帕轻轻擦拭他额上的虚汗：“大夫说你好多了！脉象比前几日稳多了！只要好好静养，按时吃药，总会好起来的……” 她语速很快，带着一种近乎仓皇的急切，仿佛只要说得快些、肯定些，就能驱散老大夫留下的沉重阴霾，就能让那些残酷的预言化为乌有。

萧珩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也没有追问。他只是看着她，那双灰败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一点点沉下去，沉入一片望不见底的死寂深渊。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然后便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连维持这短暂的清醒都已耗尽了所有气力。

那无声的沉默，比任何追问和哭喊都更让阿宁心碎。他信了？还是……他早已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戳破她这拙劣的安慰？

他不再轻易表露痛楚，哪怕在深夜里被蚀骨的疼痛折磨得浑身冷汗，牙关紧咬到咯咯作响，也只是死死攥着身下的锦褥，将所有的呻吟都压抑在喉咙深处。

只有在意识模糊、陷入梦魇的最深处时，才会泄露出一丝无法控制的脆弱，破碎地呼唤着“阿宁”，如同溺水者最后的呼救。每当此时，阿宁便会立刻惊醒，不顾一切地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一遍遍在他耳边低语安抚，直到他紧绷的身体在她的怀抱和温言中渐渐松弛，重新沉入不安的昏睡。

他变得异常安静，也异常“乖巧”。阿宁喂药，他便顺从地张口，哪怕那药汁苦得令人作呕；阿宁为他擦拭身体，他便僵硬地配合，哪怕触碰断肢附近会引发难以抑制的剧痛和痉挛，他也只是死死咬住下唇，将所有的闷哼都咽回去；阿宁坐在床边为他念书解闷，他便静静地听着，目光却常常空洞地落在不知名的远方，仿佛魂魄已游离于这具残破的躯壳之外。

阿宁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中那日益浓重的自我厌弃，以及那份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讨好。那不再是病弱夫君对妻子的依恋，而是一个残缺者面对施舍者时，恐惧被抛弃的惊惶。他像一只折断了翅膀、跌落尘埃的鹤，收拢了所有华美的羽翼，将自己蜷缩在角落，用沉默和顺从筑起一道脆弱的防御，只为了能卑微地留在她的视线之内。

阿宁放弃了所有闺阁女儿家的乐趣。春日宴的帖子送来，她看也不看便搁置一旁；手帕交们遣人来邀她踏青赏花，她只隔着帘子婉言谢绝。

她的世界，仿佛只剩下这间药气弥漫的卧房，和床上那个沉默而脆弱的男人。

“阿宁，”一日午后，春桃拿着新送来的花笺，上面是李侍郎千金邀她明日去城外慈恩寺赏桃花，“李小姐说，寺里桃花开得正好，您……要不要去散散心？整日闷在屋里，奴婢瞧着您也……”

春桃的话还未说完，阿宁便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床榻。萧珩不知何时醒着，正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沉寂的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清晰的、无法掩饰的惊惧和慌乱，如同受惊的小鹿。但他立刻强迫自己垂下眼睫，再抬起时，已努力挤出一丝极其勉强、甚至有些扭曲的“宽和”笑意。

“去吧，”他的声音干涩，带着刻意伪装的平静，“春日……景致好。整日对着我这病榻……闷坏你了。我……无事。” 他放在锦被外的手，却无意识地攥紧了被面，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那强装的笑，那攥紧被单的手，那眼底深处藏不住的恐惧，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扎在阿宁心上。他哪里是“无事”？他分明是怕极了她离开，怕极了她厌弃，才要用尽全身力气，装出这副“大度”的模样！他是在用他残存的骄傲和自尊，向她摇尾乞怜！

阿宁的心像是被泡在滚烫的酸水里，又灼又痛。她猛地站起身，几步走到床边，在萧珩惊愕的目光中，一把抓过春桃手中的花笺，看也不看，当着萧珩的面，用力撕成了碎片！

洁白的纸屑如同被风吹散的残雪，纷纷扬扬飘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不去！”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她俯下身，双手捧住萧珩瞬间变得苍白的脸，逼迫他直视自己含泪却异常明亮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萧珩，你给我听好了！什么春日景致，什么慈恩寺桃花，在我眼里，都不及你万分之一！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在这儿！守着你！直到你烦了、腻了，赶我走为止！你听见没有？！”

萧珩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他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写满愤怒与心疼的脸，看着那决绝撕碎的花笺，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狂喜和更深沉自卑的洪流猛烈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心防。

他张了张嘴，喉头剧烈地滚动着，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他猛地闭上眼，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堤防，汹涌而出，沾湿了阿宁捧着他脸颊的掌心。

阿宁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颤抖不止的身体，任由他滚烫的泪水浸透自己的衣襟。

窗外，几缕迟来的春光，怯生生地探入室内，照亮了地上那些零落的纸屑，也照亮了床边相拥的两人。一种无声的、沉重的誓言，在这药香与泪水的交织中，悄然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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