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碎博物馆的修缮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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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烬录》第八章:舍骨换魂

当萧珩终于能清醒地支撑小半个时辰,精神也稍好一些时,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阿宁正为他梳理略显枯槁的长发。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暖融融地洒在他身上。

他忽然轻轻握住了阿宁忙碌的手腕。

阿宁动作一顿,低头看他。

萧珩的脸色在阳光下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让阿宁心头莫名一跳。他示意阿宁将一旁矮几上他早已备好的一个锦囊拿过来。阿宁依言取来,打开,里面竟是一份笔墨簇新、盖着他私印的——和离书。

“阿宁,”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久病的沙哑,却清晰无比,“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他避开她瞬间变得震惊而愤怒的目光,垂眼看着锦被上繁复的龙纹,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我的身子……自己清楚。废人一个,苟延残喘罢了。这宫禁虽好,终非久居之地。待再好些……你便拿着这个,回家去吧。”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才继续道,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

“你还年轻……莫要被我拖累一生。寻个……寻个身体康健、家世清白的良人……好好过日子。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 他将那份冰冷的和离书,轻轻推到了阿宁的手边。

阿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她看着那份薄薄的纸,看着上面刺眼的“和离”二字,看着萧珩那强装平静、实则眼底深处翻涌着无边痛苦与自弃的侧脸……连日来积压的恐惧、疲惫、委屈,以及被他再次推开、视她守护为累赘的滔天愤怒,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在这一刻,被这张纸彻底点燃!

“萧珩——!”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啸,撕裂了暖阁内虚假的平静!

阿宁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起那份和离书!在萧珩惊愕抬头的瞬间,她双手抓住纸页两端,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一撕!刺啦——!纸张碎裂的声音刺耳无比!

这还不够!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目光疯狂地扫过矮几,一把抓起上面那支他当年亲手为她簪上、她一直贴身珍藏的碧玉簪!

“寻个良人?好好过日子?”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却异常尖锐,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子,“好!好得很!萧珩!你听着!”

她高高举起那支象征着他们情定过往的碧玉簪,在萧珩骤然收缩、充满巨大恐惧的瞳孔注视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掼向坚硬的金砖地面!

“啪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那支温润的碧玉簪,瞬间断成数截!翠绿的碎片四散飞溅,如同他们曾经美好却被他一再试图打碎的过往!

“我现在就告诉你!你若是敢写这和离书!敢把我推开!”阿宁指着地上那堆刺目的碎片,泪水决堤般汹涌而下,声音却带着一种毁灭般的疯狂和决绝,“我明日就出宫!我立刻就去找陈尚清!对!就是那个一直等着我、至今未娶的陈侍郎三公子!我嫁给他!风风光光地嫁!我还要为他生儿育女!生一大堆孩子!我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把你的名字、你的样子、你为我做的一切,统统从我的脑子里挖出去!我会活得比谁都好!比谁都痛快!”

她一步步逼近床榻,俯视着脸色惨白如鬼、浑身剧烈颤抖的萧珩,那双被泪水洗过的杏眼里,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和刻骨的悲伤:

“但是萧珩!你给我记住!我会恨你!永生永世地恨你!是你亲手把我推给了别人!是你亲手毁了我们之间的一切!你让我走?好!我走!带着对你滔天的恨意走!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我都不会原谅你——!”

最后一声泣血的嘶吼,如同惊雷,狠狠劈在萧珩早已摇摇欲坠的心防之上!

他强装的平静、那用以保护自己和她而筑起的、名为“放手”和“成全”的冰冷高墙,在这排山倒海般的愤怒、绝望、和那字字泣血的“恨意”面前,轰然倒塌,碎成齑粉!

“不——!!!”一声撕心裂肺、如同困兽濒死的绝望嘶吼,从萧珩胸腔深处迸发出来!他猛地伸出手,不再是推拒,而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死死地、死死地抓住了阿宁的衣袖!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衣料撕裂!

他抬起头,眼中是彻底崩塌的堤坝后汹涌而出的惊涛骇浪——是失而复得的恐惧被再次点爆的极致惊惶,是刻骨的自弃被那“恨意”彻底碾碎的绝望,是听到“陈尚清”、“生儿育女”这些字眼时如同被凌迟般的剧痛,更是被阿宁那不顾一切、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所彻底击穿的震撼!

“别走!阿宁!别走!”他语无伦次,声音破碎不堪,泪水汹涌而出,混着巨大的恐惧和卑微的乞求,“我错了!我错了!我不写了!我再也不提了!我撕了它!我这就撕了它!”他慌乱地想去抓地上那些和离书的碎片,身体却因激动和虚弱而剧烈摇晃,险些从床上栽下来。

阿宁没有动,只是站在那里,任由他死死抓着自己的衣袖,如同抓着救命的稻草。她看着他崩溃大哭,看着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语无伦次地认错,看着他眼中那份小心翼翼和自厌自弃被这狂风暴雨般的爆发彻底撕碎,露出其后最原始、最卑微、也最真实的恐惧——他不能失去她!他根本承受不了失去她的代价!所谓的放手和成全,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懦弱,只会将他们一同拖入更深的深渊!

巨大的疲惫和心酸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淹没了方才的愤怒。阿宁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缓缓地、缓缓地弯下腰,伸出双臂,将这个哭得浑身颤抖、如同抓住浮木般的男人,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拥入了怀中。

“晚了……”她将脸埋在他瘦削的肩窝,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萧珩……你推开我一次,我撕一次和离书。你推开我两次,我就闹到金銮殿上,让陛下评理!你推开我三次……我就……”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近乎无赖的哽咽,“我就抱着你的牌位拜堂!让你死了都甩不掉我!”

怀中剧烈颤抖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更紧地回抱住了她,仿佛要将她揉入骨血。压抑的、劫后余生般的呜咽声,在她颈窝处闷闷地响起。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嘶吼,而是失而复得后,掺杂着无尽后怕和巨大委屈的宣泄。

自那日惊心动魄的爆发之后,萧珩如同彻底换了一个人。那份战战兢兢的讨好和小心翼翼的试探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带着劫后余生般贪婪的“黏人”。

他不再提“离开”二字,反而恨不得将阿宁变成一根腰带,时时刻刻系在自己身上。阿宁去小厨房为他盯着药膳,不过半盏茶功夫,他便会唤宫人一遍遍去催问;阿宁被皇后召去说话,稍久一些,他便坐立不安,眼神频频望向殿门,直到看见她的身影出现,那紧蹙的眉头才会松开,随即又立刻伸出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他变得“霸道”又“不讲理”。阿宁在窗边绣花,他会突然伸手抽走她的绣绷,一本正经地说“伤眼睛”;阿宁想给他念新得的话本子,他会挑剔说“这书生写得蠢笨不堪”,然后非要阿宁念他指定的、早已翻烂的旧游记;甚至阿宁多看了两眼窗外飞过的漂亮鸟儿,他也会闷闷地扯她的袖子,直到她把视线收回来,专注地落在他身上才罢休。

宫人们私下里都笑说,萧大人这哪里是病弱,分明是得了块稀世珍宝,恨不得含在嘴里、揣在怀里,一刻也离不得眼。阿宁有时被他缠得哭笑不得,故意板起脸:“萧珩!你再这样,我可真生气了!”

他却只是仰起脸,用那双恢复了部分神采、却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脆弱和依赖的眼睛望着她,理直气壮地反问:“我自己的娘子,我守着,有何不对?”那眼神,无辜中带着点狡黠,让阿宁再硬的心肠也瞬间化作绕指柔。

日子在宫苑深深中缓缓流淌。在真龙气运的滋养和御医国手的精心调治下,萧珩的身体状况奇迹般地稳定下来。虽然那双腿终究是永远地失去了知觉和力量,如同两条沉重的、毫无生气的枯木,但他蜡黄的脸上渐渐有了些微血色,久咳的痼疾也减轻了许多,精神更是日益健旺。只是,正如那老僧所言,他们膝下始终空虚。无论多么名贵的补药,多么精心的调理,阿宁的腹中始终不见动静。御医们私下也曾委婉暗示过,萧大人精元根基损毁过甚,子嗣之事恐难强求。

起初,阿宁心中难免有些黯然失落。但每当她看到萧珩努力支撑着身体,只为在她看花时为她披上一件外袍;看到他笨拙地用双手为她剥开一颗贡桔,弄得满手汁水却笑得像个孩子;看到他靠在自己肩上,在春日暖阳下沉沉睡去时那安稳恬静的侧脸……那些关于子嗣的遗憾,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浅浅的涟漪,便沉入了名为“相守”的温暖水底。

他曾舍骨,换她魂魄永驻此身。

那她便以余生为杖,支撑起他残破的身躯和灵魂。

他站不起来的地方,她可以抱着他,背着他,去看宫墙外的山河壮阔,去看人世间的烟火繁华。

多年后,当他们白发苍苍,相携(确切地说,是阿宁推着萧珩的轮椅)立于宫苑最高的望星台上,俯瞰着万家灯火时,萧珩握着阿宁布满皱纹却依旧温暖的手,望着夜空中璀璨的星河,忽然低声道:“阿宁……无子……可曾怨我?”

阿宁低头,看着他花白的鬓角,看着他那双映着星光的、依旧盛满自己倒影的眸子,轻轻笑了。她俯下身,在他布满岁月痕迹的额角落下一个温柔的吻,声音轻缓而坚定,如同多年前那个撕碎和离书的午后:

“无子何妨?有你,便是圆满。”

“你舍骨换我魂安,我以余生为杖——这命数,我认了,也值了。”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隐约的宫铃声。星河浩瀚,岁月无声。轮椅上的身影与推着轮椅的身影紧紧依偎,他们的影子在清冷的月光下融为一体,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延伸到时间永恒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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