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觉一睡可就直接睡到傍晚，瓷在苏的敲门声中不情不愿地爬起，他扫视过自己还未整理的行李，装作一切安然的样子拉开门和苏坐在炉火边简单地啃着抹上黄油的干巴面包。

瓷感觉有点噎，尽管他已经很小心了，但面包渣还是落在他盖着毛毯的腿上，他不动声色地将他们聚集在一起，然后撇去壁炉。

苏瞥着他的小动作，没有做多批判，他轻声问：“你的家境看上去很好，本不用来英国受苦受累的，要是仅仅只是个人爱好的话，你家里肯定能联系到红十字会的人，他们的专业水平足够满足你的兴趣了，并且你还不必远渡重洋，来英国过这苦日子。”

“您认为我来这只是因为个人兴趣吗？”瓷听着这话心里一阵不舒服，仿佛他的努力都被否认，经历的一切苦难都是咎由自取。

“不是，我只是希望你认清自己的目标。你也说了，你不需要太精深的医学，能救人就成，如果是为了躲避仇家追击，日本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苏朝杯中的红茶吹了口气，红色的茶汤热浪袭来，他透过剔亮的水面，看见自己激情尽失的眼。

瓷停顿了会，才犹豫地回复：“我不知道。我哥说英国好，我就来了。”

“看起来你挺听你哥的话，你们关系不错？”

“昂，我从小是我哥带大的。我哥把我教得很好，我会画画，会写文作诗，会弹琴煮茗，会唱歌跳舞，会骑马射箭……我无所不通，”瓷摩挲着手里牛奶的杯沿，突然不说话了，朝苏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其实我一开始的梦想并不是当一名医生，我想成为一名作家或者是钢琴家，成为医生是因为一个小插曲外加我母亲，她把她的梦想寄托在我身上了，后来……我哥想让我从政，可我不想去，我讨厌官场的尔虞我诈，阿谀奉承，他们的圆滑处世，官腔太极我是一个都学不来。但哥哥打定主意不允许我到处奔走演出，抛头露面，他想把我留在他身边，我不想呆在他身边。我不想做他的喉舌，只为他或他身边的人歌功颂德。他倒也对我疼爱有加，我提出想去学医后，他就说服了我那古板的父亲，将我送到了离家很远的英国——横跨了整个亚欧大陆，他希望我去见见世面。这听起来是挺矛盾的，但我理解他，他希望我的未来是活在自己的愿景里，又不想看见我受伤……来到英国之后，我想学点什么再回去，又不知道得学到什么程度才可以回去，我不想回去，又不得不回去。”

那坚毅无畏的脸庞被火光照得柔和，眼里倒映着炉火的光芒，像夜晚的海面上终夜不灭的灯塔，又像一颗在不停跳跃着的红星。

“我讨厌死亡，讨厌战争，却又不得不去面对。我本可以逃往美国，等风声好了再回中国，但我实在不愿意让自己成为一个懦夫，既然我选择成为医生，那么我就会一路走到底，我早就想好了，我不用学得太精湛，不需要什么举世瞩目，一举成名，我只需要熟练地运用我手中的刀和针，将那群躺在病床上呻吟着的，和死神勇敢作斗争的战士，将他们，一个一个地重新拉回人世间，如果我做得到的话。”

苏怔怔地盯着面前这个还略显青涩的少年。

到底还是太年轻，没经历过战争，他如是想，但听着少年人慷慨激昂的声音，他的思绪仿佛又飞回到了十年前，那时他刚满20岁，正是少年最肆意张扬的时期，他参加了一战，作为步兵在前线冲锋陷阵。

某次敌军突袭，一枚导弹落在他身边不远，他来不及反应，身体在那危机关头与大脑脱钩断链，可脑细胞还在兴奋地活跃着，他意识到，他要死了。

那一刹那，他被人猛然推倒在一旁的灌木丛里，巨大的身躯压住他，托举起他名为生的希望。导弹溅起的泥土在他们身上厚厚地覆盖了一层，因着离得近的缘故，他的大脑不甚清醒，他不知道救他的是谁，但他在一片重影中望见，他有一双如古井般深邃的黑眼睛，望着那万年不变的，不带一丝个人情感的眼睛，他有一刻恍了神，然后就在身体机能的破损下，眼前一片漆黑，陷入了昏迷。

醒来后，从战友口中得知，那人因为救他，承受了大部分的冲击，他们也不知道那人是谁，只是觉得他看上去好像是个混血儿，具体混的哪一国……苏蓦然将视线落在瓷身上，直直地对上了那双明亮鲜艳的黑眼睛。

除了面前这个远离家乡，远离战火的小中国人，他再也没有在哪一国人身上瞧见过这么一双澄澈真诚的黑眼睛。

说来也怪，横竖不过一对黑眼睛罢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哪国人没有，他那么上心干嘛，还因此屡屡破例，没必要的。

他确乎是欠了那人一条命，人海茫茫，估摸着此生再难相见，他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算了，不重要，若能重逢，他定能凭借这么一双黑眼睛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他的。

面前这个叽叽喳喳的，吵得他头疼小中国人身上是有几分他普爱众生的影子，可能那人混的中国血统的吧，所以他们才会有那么相似的眸子，或许，当时带给他那异样的感情的，并不是那对眸子，而是那人身上同袍同泽，刎颈之交的精神，说不定呢。

哪像面前这个一直说个没完没了的小东西，啧，没心没肺的小东西，蠢死了。不过，苏有点迟疑，我不是都已经忘了很多事吗？为什么还记得这些？见鬼。

等到这个小家伙讲得口干舌燥，苏才适当地，慢悠悠地开口：“好啦，小珍珠鸟，消停会儿，谈谈正事吧，说说你回中国以后想做些什么？”

瓷猛地喝了一口还冒着热气的牛奶，皱着眉头，手搭在下巴处，迷茫地回答：“老实说，我并不知道。我不会去国民党的，那里没一个好鸟，当然，我哥哥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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