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屿白拥有十全十美的音乐天赋,却为追求极致毁掉自己的左手。
我写了十三页情诗记录他的疯狂,却在第十四页空白处写下“这是谋杀”。
当他缠着绷带躺在病床上微笑时,我终于明白:
他追求完美的每一步,都是我亲手用爱意喂养的刀刃。
翻开情诗第十四页,看爱意疯长在刻骨的失望中。
手术灯惨白的光线冰冷地泼洒下来,像一层僵硬的、凝固的霜,覆盖了视野里的一切。周屿白就躺在那片令人心悸的白光中央,安静得如同一座被时间遗忘的雪雕。他的脸侧向一边,眼睫低垂,在过分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弯浓重的、鸦羽般的阴影。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口,还在证明着某种生命的余烬尚未完全熄灭。
我的目光却像被烧红的铁钩死死攫住,无法移动分毫,牢牢钉在他那只被层层叠叠白色绷带裹缠的左手。那绷带缠得极厚,极紧,严严实实,几乎看不出任何属于手的形状轮廓。它突兀地搁在同样惨白的被单上,像一件被粗暴拆卸、宣告报废的精密仪器部件,又像一只被强行斩断、无力垂落的翅膀。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浓重的消毒水气味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死亡暗示。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不堪重负的摩擦声。掌心下,是那本沉甸甸的、边缘早已被无数次翻阅磨出毛边的硬壳笔记本。封皮是深沉的墨蓝色,如同沉入海底的夜空,吸饱了无数个夜晚的叹息与凝视。此刻它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烧着我的皮肤,传递着一种近乎罪恶的滚烫温度。它沉重得几乎要坠脱我的手心。
十三页。里面密密麻麻、饱含热望地写满了整整十三页,全是为他燃烧的字句。记录他每一个在琴弦上跳跃的指尖,每一次蹙眉思索时眉宇间凝聚的星光,每一次弓弦摩擦时灵魂震颤的弧度。每一个字都曾是我捧在心尖上反复摩挲的珍宝。可此刻,它们无声无息,沉甸甸地压在手上,更像是一份无法承受的罪证,无声地控诉着这场精心培育的毁灭。
而第十四页,那新翻开的一页,崭新得刺眼,雪白得荒芜,只印着一行我刚刚仓皇写下的、墨迹几乎未干的字,像一道刚刚撕开的、淋漓的伤口:
“这是谋杀。”
四个字,墨色浓重,笔迹却因失控而显得扭曲颤抖,如同濒死者的挣扎。
“屿白……”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粗糙的木面,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微弱地响起。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为什么?”
病床上的人影似乎被这微弱的声音唤醒。周屿白的眼睫极其缓慢地掀开,仿佛耗费了千斤之力。那双曾经明亮如星辰、燃烧着永不熄灭音乐火焰的眸子,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灰翳的玻璃,倒映着天花板上那片惨白而空洞的光。然而,当他的视线终于聚焦,落在我脸上时,那层灰翳深处,竟极其缓慢地漾开一丝涟漪。
那是一个笑容。
一个极其纯粹、极其舒展、甚至带着某种奇异满足感的笑容。如同跋涉过无边无际的焦渴沙漠,终于抵达了传说中的绿洲甘泉;如同背负着万钧重担攀爬峭壁,终于登顶后迎来的第一缕毫无遮挡的阳光。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舒展得近乎解脱。
这笑容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精准无比地贯穿了我的胸膛。
我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几乎要向后跌倒。攥着笔记本的手心瞬间被冰冷的汗浸透,黏腻湿滑。
记忆的闸门被这诡异的笑容狠狠撞开,汹涌的洪流裹挟着无数清晰的碎片,疯狂倒灌。
第一次见到周屿白,是在音乐学院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九月,初秋的阳光还算慷慨,穿过层层叠叠、开始泛黄的梧桐叶,筛下跳跃晃动的光斑。
空气里浮动着干燥的草木气息和远处飘来的、若有似无的琴声。
他就站在那一片流动的光影里,背对着我,肩上架着那把小提琴。
琴身是温润的深棕色,在阳光下流淌着蜂蜜般的光泽。他没有拉奏练习曲,弓弦下流淌出的是一段极其艰深、充满撕裂般张力的帕格尼尼随想曲片段。那旋律像一条在悬崖边缘狂舞的银蛇,迅疾、尖锐、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不是被旋律本身吸引,而是被他整个身体所呈现出的那种状态——一种令人心悸的、献祭般的专注。
他的脖颈因为持续的发力而绷紧,拉出一道优美却脆弱的弧线,如同天鹅垂死前最后的引颈。
汗水顺着他紧抿的嘴角滑落,砸在琴箱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的左手在指板上以一种非人的速度移动、按压,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失去血色的青白,像几根即将被折断的枯枝。
每一次揉弦,每一次换把,都伴随着指骨摩擦琴弦发出的、细微而清晰的“咯”声,像某种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
那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膜。我屏住呼吸,感到一种奇异的窒息感。仿佛他不是在演奏,而是在用自己鲜活的生命和骨头去研磨那冰冷的琴弦,去喂养那深不见底的、名为“完美”的深渊。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汗湿的鬓角和专注得近乎痛苦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殉道者般悲壮的金边。
一种近乎毁灭的美感,带着血腥味的吸引力,瞬间攫住了我。
那一刻,我清晰地听到自己身体里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如同埋藏千年的种子骤然裂开外壳,发出细微却不容忽视的声响。
我鬼使神差地,从随身的背包里掏出了那个墨蓝色的硬壳笔记本,拧开钢笔,在第一页空白的顶端,飞快地、近乎痉挛地写下:
“他站在光与影的缝隙里,用骨头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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