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迹因为激动而有些歪斜。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某种隐秘仪式的开端。
自那之后,周屿白和他的小提琴,成了我墨蓝色笔记本里唯一的、永恒的主角。
那本子像一个贪婪的容器,日夜不停地汲取着关于他的一切。
我记录下他练琴的每一个疯狂细节:在琴房紧闭的门后,他为一个无法完全消除的、极其细微的换把杂音,可以连续十几个小时反复练习同一个乐句,直到指尖被琴弦割破,渗出的血珠染红了指板上的标记点,在松香的粉末里凝结成暗红的小点。
那声音单调、执着、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机械感,仿佛要将那点微弱的瑕疵彻底磨进自己的骨髓里。
我记录下他近乎苛刻的饮食控制,只为保持演奏时身体绝对的轻盈与稳定。他面前的食物永远只有清汤寡水,精确计算到克数的鸡胸肉和几片寡淡的菜叶。
他拒绝一切可能让手指产生丝毫迟滞的“负担”。我坐在他对面,看着他沉默地咀嚼那些毫无滋味的食物,看着他因长期缺乏油脂而显得有些过分清瘦的颧骨,看着他眼中只有目标而毫无食欲的空洞。笔记本上留下这样的句子:
“他咀嚼的不是食物,是抵达完美的燃料。瘦削的颧骨,是祭坛上嶙峋的供石。”
我更记录下他每一次在重要场合演出前,那无法抑制的生理性呕吐。
后台昏暗的角落里,他扶着冰冷的墙壁,脊背弓起,剧烈地干呕,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掏空,只留下一个纯粹为音乐而存在的空壳。
胃酸灼烧食道的苦涩气味弥漫开来。等他终于缓过气,用冷水狠狠拍打自己苍白的脸,再抬起头时,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锋,锐利、冰冷、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疯狂。我躲在阴影里,笔尖在纸上急速划动:
“呕吐掉凡俗的肉身,他披上音符的铠甲,走向战场,亦是祭坛。”
我像个狂热的信徒,虔诚地收集着他每一分燃烧自己的痛苦,每一寸向深渊滑落的挣扎。
我沉醉于这种毁灭边缘绽放的极致美感,用我的文字为它加冕。
每一次记录,都像在给他递上一块砖,让他能在他那通向极致完美的、摇摇欲坠的通天塔上,再向上攀爬一步。
我从未想过,或者说,我刻意忽略了那高塔之下,早已堆积起何等危险的阴影。
直到那个消息像一颗淬毒的冰雹,狠狠砸碎了我用文字构筑的、虚幻的圣殿——周屿白获得了国际顶级小提琴赛事“埃利斯塔金弦奖”的决赛资格。
这本该是通往神坛的最后一步,是无数音乐学子梦寐以求的巅峰荣耀。
可当我冲进他那间弥漫着松香和汗味、如同战场般的琴房时,看到的却是一个被更深重阴影笼罩的周屿白。
决赛曲目是帕格尼尼的,一首以超高难度和令人窒息的技巧要求而闻名的炫技之作。
他正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那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左手连续飞速跳指段落。
琴声不再是悬崖边狂舞的银蛇,而更像是一头陷入绝境的困兽发出的、痛苦而绝望的嘶吼。
他紧盯着谱架的眼神,不再是燃烧的火焰,而是一种近乎凝固的、没有温度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偏执。
“还不够……”他停下弓,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疲惫和更深的焦灼。
他举起左手,对着从窗户斜射进来的、惨淡的冬日阳光,反复地审视着自己的每一根手指。
指尖上布满新旧交叠的茧子和细微的裂口,像久经风霜的老树皮。他的目光逡巡着,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挑剔,仿佛那不是血肉之躯,而是即将被送上最终检验台的精密零件。
“屿白,你已经很棒了!”我的声音因为担忧而拔高,试图将他从那可怕的审视中拉回来,“决赛还有时间,你……”
“你不懂!”他猛地打断我,声音尖锐得像琴弦骤然崩断。
他转过头,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死死盯着我,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令人胆寒的东西——那是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退无可退,只能纵身一跃的疯狂。
“沈砚,你不懂……‘很棒’?‘很棒’在这里一文不值……埃利斯塔要的不是‘很棒’,是‘完美’,是毫无瑕疵,是神迹!”
他的声音在琴房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又弹回来,带着一种绝望的回音。
他拿起弓,不再看我,重新投入到那地狱般的练习中。
琴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急促、更加狂乱,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那晚,我坐在台灯下,翻开了墨蓝色的笔记本。
第十三页,已经写了大半。前面的字句,记录着他获得决赛资格那一刻,眼中短暂亮起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激动光芒。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微微颤抖着。
台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纸面,像一片沉默的沼泽。
最终,我落笔写下的,却是一种连自己都无法辨别的、混杂着恐惧与病态迷恋的呓语:
“他站在深渊之巅,向下凝望。我听见风在呼啸,卷走他最后一丝凡人的犹豫。那通往神坛的阶梯,由痛苦与偏执浇筑,每一步,都踩碎一寸凡骨。他在燃烧,沈砚,他在用自己最后的骨血,点燃那束照亮永恒的光。”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猛地合上笔记本,仿佛要将里面那个正在滑向毁灭的身影彻底封存。
墨蓝色的硬壳封面冰冷地贴着手心。窗外,城市的霓虹无声闪烁,映不进这被台灯圈禁的、沉重的一隅。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预感,如同深海的暗流,无声无息地淹没了我。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和愈发疯狂的琴声中,像拉紧的弓弦一样绷到了极致。
决赛前夜,周屿白彻底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将自己反锁在琴房。
门缝下透出的灯光彻夜未熄,里面传出的琴声不再是练习,而更像是一种濒死前的、永无止境的、充满了自我折磨意味的循环往复。
那声音穿透厚重的门板,像冰冷的蛇钻进我的耳朵,缠绕着我的神经,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
决赛当天清晨,我早早守候在琴房门外。当那扇紧闭了一整夜的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时,一股浓烈的汗味、松香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金属锈蚀般的疲惫气息扑面而来。
周屿白走了出来。他换上了笔挺的演出礼服,深黑色的料子衬得他脸色愈发惨白如纸,像一张被过度漂洗过的旧画。然而,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两颗被投入冰水中的黑色火炭,燃烧着一种近乎非人的、令人不敢逼视的亢奋光芒。
那光芒里没有丝毫紧张,只有一种纯粹的、孤注一掷的狂热。他的左手下意识地蜷缩着,指尖神经质地微微颤抖。
“屿白……”我喉头发紧,想说的话堵在那里。
他像是没听见,径直走向我,脚步却有些虚浮。
他伸出右手,不是拥抱,而是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臂。那手冷得像冰,力道却大得惊人,指尖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
“沈砚,”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甚至是一丝……笑意,“你看,多安静啊。”
他微微侧过头,像是在聆听什么极远处的声音。
“那些……那些一直在我脑子里吵的东西,”他嘴角的弧度加深了,那笑容在苍白憔悴的脸上显得异常诡异,“它们终于闭嘴了。都准备好了。只差……只差最后一步了。”
他的目光扫过我,却仿佛穿透了我,落在了某个只有他能看到的、辉煌的终点。
那眼神里的狂热几乎要溢出来,烧毁周围的一切。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松开抓着我手臂的手,那冰冷的触感却久久留在我的皮肤上。
他挺直了那过分单薄的脊背,像一位即将踏上终极战场的死士,头也不回地朝着后台的方向走去。
礼服挺括的后背线条,在昏暗的走廊灯光下,划出一道孤绝而决然的影子
我僵在原地,手臂上被他抓过的地方传来阵阵隐痛。空气里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混合了松香和冰冷亢奋的气息。
墨蓝色的笔记本紧紧贴在我的胸口口袋里,像一个沉重而冰冷的心跳。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都要冰冷。
那预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几乎让我无法呼吸。我张了张嘴,想喊住他,喉咙里却像被塞满了滚烫的砂砾,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后台更深的阴影吞没。
决赛音乐厅辉煌得令人窒息。巨大的水晶吊灯将穹顶映照得如同白昼,金碧辉煌的装饰在灯光下流淌着奢靡的光泽。
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香水味、女士们晚礼服上珠片的反光,以及一种无形的、紧绷的期待。衣香鬓影,低声交谈的嗡嗡声如同潮水。
评委席上,一张张严肃而挑剔的面孔,像一排冰冷的审判官。
周屿白登场了。聚光灯像一道凝固的白色光柱,将他孤零零地钉在舞台中央那片巨大的空旷里。
他微微鞠躬,动作标准而优雅,但起身时,灯光清晰地照亮了他额角渗出的、细密的冷汗。
他架起琴。第一个音符从弓弦下流淌而出。
是寂静。
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的寂静。整个音乐厅仿佛被瞬间抽空了所有空气,所有的低语、所有的呼吸都凝固了。
紧接着,是山呼海啸般的、几乎要掀翻穹顶的掌声!那掌声狂热、持久,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叹和崇拜。评委席上,那些素来矜持的面孔也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震撼。
他的左手在指板上飞掠、跳跃、按压,快得只剩下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残影,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和魔法的精灵。
每一个音符都清晰、锐利、精准无比地钉在它应该在的位置,毫无瑕疵!空气仿佛被这无懈可击的演奏点燃,灼热地燃烧起来。
我坐在台下,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血液奔涌着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般的狂喜。
他成功了……那十三页饱蘸心血写下的文字,那无数次在绝望边缘的守望,在这一刻似乎都得到了最辉煌的加冕!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眼前的景象仿佛被一层金色的光晕笼罩,变得不真实起来。
那墨蓝色的笔记本在口袋里,似乎也变得滚烫,里面每一个字都在欢呼雀跃。
然而,就在那辉煌的、如同火山喷发般的华彩乐段即将抵达最高潮,音乐的情绪被推升到最极致、最疯狂的顶点时,一个极其突兀的、尖锐的、如同玻璃被强行撕裂的声音,猛地刺穿了所有华丽的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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