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内的死寂,被一种更深沉的寒冷取代。
李宵躺在冰冷的石板上,粗布毯子隔绝不了从石床深处渗出的寒意。那丝微弱的暖流还在体内顽强地运转,修复着断裂的筋骨和震伤的脏腑,但杯水车薪。每一次呼吸,吸入的空气中都带着浓重的湿冷和草药的苦涩,像冰冷的针,刺入肺腑。
寒露之地。
这三个字如同沉重的冰枷,套在他的心头。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石壁上那个唯一的孔洞。外面翻滚的灰白浓雾,如同凝固的寒气,无声地涌进来。他毫不怀疑,若没有身下这块冰冷的石板和身上这床同样冰冷的毯子,他早已被这无处不在的寒意冻毙。
活过三日。
这平淡的话语背后,是赤裸裸的死亡试炼。他必须熬过去。
饥饿感如同苏醒的毒蛇,开始噬咬他的胃囊。从家中惨变到雪夜亡命,再到这不知时日的昏迷,他早已粒米未进。喉咙干渴得像要裂开,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砂砾摩擦般的剧痛。角落里那个粗糙的石盆里,盛着半盆清澈的水,水面甚至飘着几缕细微的冰碴。那刺骨的寒意,仅仅是靠近就让他浑身发抖。
他需要食物,需要水。
李宵咬紧牙关,用还能动弹的左手,艰难地支撑起上半身。仅仅是这个动作,就让他眼前发黑,断腕处传来钻心的刺痛,胸口也闷痛得几乎喘不过气。他喘息着,一点点挪动身体,双脚试探着落在冰冷的地面,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他扶着粗糙冰冷的石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腿虚弱得如同面条,不住地颤抖。
一步,两步……如同蹒跚学步的婴儿,又像风中残烛的老人,他踉跄着挪到石盆边。盆中的水清澈见底,映出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倒影——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发紫,头发凌乱地沾满血污和泥雪,眼神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
他俯下身,用左手掬起一捧水。
冰冷!刺骨的冰冷瞬间麻痹了他的手指,仿佛握着的不是水,而是烧红的烙铁!他强忍着几乎要甩开的冲动,将这捧蕴含着恐怖寒意的水送到嘴边。水入口的瞬间,他感觉口腔的黏膜都要被冻结撕裂,一股寒气直冲脑门,激得他浑身剧颤。他强迫自己吞咽下去,那冰线顺着食道滑入胃中,所过之处,内脏仿佛都被瞬间冻结!剧烈的痉挛从胃部传来,痛得他弯下腰,额头抵在冰冷的石盆边缘,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但他没有停下。
一捧,又一捧。
每一次吞咽,都是对意志的极限考验。冰冷的寒意在他体内肆虐,与那股微弱修复伤势的暖流激烈冲突,带来一种冰火交织的酷刑。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胃部的痉挛越来越剧烈,但他依旧强迫自己,将那些蕴含着“寒露”气息的冰水,一口口灌下去。
水喝完了。胃里像是塞满了冰块,沉重、冰冷、绞痛。饥饿感暂时被这极致的寒冷压制了下去,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虚弱和眩晕。他扶着石壁,大口大口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喷出白色的寒气。
食物……哪里会有食物?
李宵的目光扫过这间空无一物、只有冰冷石壁的石室。绝望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难道要靠喝这寒水撑过三天?这根本不可能!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石室角落,靠近那扇厚重石门的地面上。
那里,似乎散落着一些东西。
他踉跄着挪过去,蹲下身,用左手拨开地面的浮尘。
是几株枯萎的草根!颜色灰败,叶片早已干瘪卷曲,如同被寒霜彻底杀死的残骸。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干瘪发黑的浆果碎屑,嵌在石缝的尘土里。
这些,就是“食物”?
李宵的心沉了下去。他认得其中一种草根,是山里最常见的苦苣根,晒干后极其苦涩难咽,寻常连牲口都不太爱吃。而那些浆果,更是从未见过,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
饥饿的火焰在胃里灼烧,与冰水的寒意激烈对抗。他看着地上这些如同垃圾般的“食物”,胃里一阵翻腾。但脑海中,荧儿消失前最后那蜷缩的身影,父母倒在血泊中的惨状,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
吃!
他伸出左手,抓起一把混杂着泥土和枯草根的“食物”,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
“呕——!”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泥土腥气、陈腐霉味和极致苦涩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强烈的恶心感冲上喉咙,他猛地俯身干呕起来,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胃里刚灌下去的冰水疯狂搅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他死死捂住嘴,强迫自己将那些令人作呕的东西咽下去!粗糙的草根刮擦着喉咙,带来火辣辣的痛楚。苦涩的味道如同毒药,麻痹了舌苔,直冲脑髓。
一口,两口……
他如同一个没有知觉的机器,麻木地咀嚼、吞咽着这些冰冷、苦涩、难以下咽的东西。每一次吞咽,都是对生理极限的挑战,都是对过去那个平凡少年李宵的彻底告别。他的眼神空洞,只有深处那一点名为“荧儿”的火焰,支撑着他完成这如同酷刑般的进食。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那点可怜的“食物”被他吃得一干二净,连尘土都舔舐了一遍。胃里沉甸甸的,充满了冰冷的异物感和难以言喻的恶心感。他蜷缩在冰冷的石壁角落,抱着剧痛麻木的右臂,身体因为寒冷和胃部的不适而微微发抖。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只有石壁孔洞外那永恒翻滚的灰白浓雾,以及越来越刺骨的寒意,提醒着他还活着。
困倦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但他不敢睡。他怕自己一旦闭上眼睛,就再也醒不过来,被这无孔不入的寒冷彻底冻结。
他开始强迫自己回忆。
回忆爹娘粗糙却温暖的手掌,回忆灶膛里跳跃的温暖火光,回忆荧儿清脆的笑声和亮晶晶的眼睛……回忆山间采炭的每一个细节,阳光透过树叶的斑驳光影,鸟雀的鸣叫,草木的气息……
温暖的回忆像脆弱的肥皂泡,在现实的冰冷中一触即碎。每一次回忆,带来的不是慰藉,而是更深的痛苦和刻骨的恨意。那些画面越是清晰,眼前冰冷的石壁和刺骨的寒意就越是残酷地提醒他——一切都毁了!被那些非人的怪物毁了!
恨意如同冰冷的毒液,在胸腔里翻腾、燃烧,取代了回忆带来的短暂虚幻温暖。这恨意支撑着他,如同冰冷的燃料,维持着他意识最后一丝清醒。
寒冷,越来越重。
石壁孔洞涌进来的寒气,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他裹紧了那床冰冷的粗布毯子,蜷缩得更紧,像一只濒死的虾米。呼出的白气在眼前迅速凝结成细小的冰晶,簌簌落下。眉毛、睫毛上也挂上了白霜。
体内的那股微弱暖流,似乎也被这越来越恐怖的寒意压制,运转得越来越慢,越来越微弱。修复的力量几乎停滞,断裂的腕骨处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冰锥在里面搅动。五脏六腑如同被冻结,每一次心跳都变得沉重而艰难。
他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变成冰块。
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景象出现了重影。石壁在晃动,浓雾仿佛变成了无数扭曲的鬼影在咆哮。寒冷带来的幻觉开始侵袭。
他看到了家中被血染红的墙壁在眼前放大,看到了怪物咧到耳根的巨口和幽绿的鬼眼,看到了荧儿在雪地上无声消融的景象……最后,定格在那张冰冷、漠然、俯视众生的青铜傩面上!
恐惧和绝望再次攫住了他。但这一次,比恐惧和绝望更强烈的,是那几乎要焚毁他灵魂的恨!
“不……不能死……”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牙龈再次渗出血丝,瞬间被冻结在唇边。“荧儿……等我……哥……来救你……”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用额头撞击着身后冰冷坚硬的石壁!
咚!咚!咚!
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石室内回荡。冰冷的石屑簌簌落下。额头上传来的剧痛,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短暂地劈开了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寒冷和昏沉!每一次撞击,都让那点名为“恨”的火焰燃烧得更旺一些!
他不能死!他要活着!活着拿起那所谓的节气之剑!活着去找到那些怪物!活着……把荧儿带回来!
撞击声越来越微弱,他的力气在飞速流逝。额头早已血肉模糊,鲜血混着冰霜凝结在眉骨上。视线彻底被黑暗和血色笼罩。
就在他即将彻底失去意识,沉入永恒的冰寒之时——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冻结了千年的石门开启声响起。
一股比石室内浓郁百倍、仿佛来自九幽之底的恐怖寒气,如同决堤的冰河,瞬间涌入石室!
李宵残存的意识被这极致的冰寒猛地刺激了一下,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石门开了一道缝隙。
门外,不再是翻滚的浓雾,而是一片纯粹的、令人灵魂冻结的苍白!
一个玄青色的身影站在门外,背对着石室,宽大的袍袖在恐怖的寒流中纹丝不动。他并未进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矗立在寒冰地狱的入口。
而在门外那片纯粹的苍白之中,李宵看到了!
一座巨大得无法形容的青铜巨柱!
它如同支撑天地的脊梁,贯穿了视线所及的上下虚空!柱身布满了流淌着幽蓝光泽的古老纹路,仿佛将天地间所有的寒冷法则都镌刻其上!在巨柱接近顶端的位置,一张巨大、冰冷、散发着万物凋零死寂气息的青铜傩面,正“俯视”着石室!
寒露之面!
它的双眼,是两颗深不见底、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幽蓝冰晶!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凝练到极致的白色寒流,如同活物般从它的口鼻眼耳中弥漫而出,充斥了整个门外空间!仅仅是目光接触的一刹那,李宵感觉自己残存的意识都要被那纯粹的寒意冻结、粉碎!
“时辰到了。”冰冷的声音从门外那玄青色身影处传来,平淡依旧,却带着一种冻结时空的威严。“能睁开眼,便算你还有一口气。”
李宵的思维早已被冻僵,只剩下本能。他死死地盯着门外那座散发着灭世寒意的青铜巨柱和那张冰冷的寒露傩面,身体因为极致的寒冷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牙齿疯狂地磕碰着,发出“哒哒哒”的声响。
“寒露凝霜,肃杀万物。”神秘人的声音如同古老的祭文,在无边的寒意中回荡。“你的‘根骨’如何,能否承其‘意’,一试便知。”
话音未落,门外那巨大的寒露傩面,那双幽蓝的冰晶眼眸,骤然亮起!
两道凝练到极致、如同万年冰川核心般纯粹的幽蓝光束,毫无征兆地、无声无息地,跨越了空间,瞬间投射到李宵身上!
“呃啊——!!!”
李宵的喉咙里爆发出非人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
那不是身体上的痛苦!那是灵魂层面的冻结与撕裂!
幽蓝光束及体的瞬间,他感觉自己体内所有的血液、所有的意识、所有的念头、所有的情感……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时间、空间、甚至思维本身,都凝固了!他像一个被封存在万载玄冰中的标本,连痛苦的感觉都迟滞了无数倍!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到足以抹杀一切生机的“意”,如同亿万根冰针,顺着那幽蓝光束,蛮横地、狂暴地刺入他的脑海!刺入他灵魂的最深处!
那不是简单的寒冷,那是“寒露”节气所蕴含的天地法则——深秋的萧瑟、万物的凋零、生命的沉寂、肃杀的终结……所有关于“终结”与“沉寂”的冰冷真意,如同决堤的冰河,瞬间冲垮了他脆弱的意识堤防!
他的眼前不再是石室,不再是青铜巨柱。
他看到无边无际的荒原,草木瞬间枯黄凋零,化作飞灰!
他看到奔涌的大河在刹那间冻结成冰,死寂无声!
他看到鲜活的生命在眼前迅速失去色彩,皮肤灰败,眼神空洞,化作冰冷的雕塑!
他看到自己的家,在寒风中迅速腐朽、崩塌,连同爹娘温暖的笑容一起,化为冰冷的尘埃!
他更看到荧儿,她穿着那件碎花小袄,站在一片死寂的冰原上,身体迅速变得透明、冰冷,如同脆弱的冰晶,下一秒就要彻底碎裂、消散!
终结!沉寂!死亡!凋零!
无数冰冷、绝望、死寂的意念洪流,疯狂地冲击、撕扯着他仅存的意识!要将他同化,要将他彻底拖入那永恒的、没有一丝光亮的寒冰地狱!
“不……不……荧儿……”李宵残存的意识在冰冷洪流的冲击下,如同狂风中的一点烛火,随时会熄灭。他看到了荧儿即将消散的身影,那刻骨的恨意和执念,如同在冰封的心湖深处投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嗤——!
一股微弱却无比炽热、无比执拗的火焰,在他灵魂深处猛地燃起!那是被冰冷的“终结”之意彻底激发的、源于血亲之殇的滔天恨火!它微弱,却带着焚尽一切的疯狂意志,死死地护住他意识最后的核心!
恨!对夺走一切怪物的恨!对这冰冷无情天地的恨!对自身渺小无力的恨!这恨意,成了他在冰冷洪流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滚烫的锚点!
他不再试图对抗那无边的寒意和死寂真意,而是将所有的意念,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都疯狂地注入那一点恨火之中!
恨火燃烧!如同黑暗冰原上唯一的火炬!
他死死地“看”着意识幻境中即将消散的荧儿,用尽灵魂的力量嘶吼,无声,却震彻心扉:
“杀——!!!”
轰!
那一点微弱的恨火,在冰冷洪流的极致压迫下,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如同被淬炼的精钢,猛地爆发出更炽热、更凝练的光芒!它顽强地燃烧着,驱散着周遭试图侵蚀的冰冷死寂,在灵魂深处开辟出一小片属于“生”与“执”的滚烫领域!
时间,在灵魂的对抗中失去了意义。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万年。
终于,那两道投射在他身上的幽蓝光束,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
石门外,巨大的寒露傩面,那双幽蓝的冰晶眼眸,光芒渐渐敛去,恢复了深潭般的死寂。弥漫的恐怖寒意,似乎也收敛了几分。
玄青色的身影依旧背对着石室,仿佛从未动过。
石室内,李宵蜷缩在角落,身体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如同一个雪人。他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只有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着,证明他还活着。
他的身体冰冷僵硬,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具冰雕。
然而,在他的眉心深处,一点微弱却无比凝练、如同冰封火种般的执念,却顽强地跳动着。
不知又过了多久。
石室内的寒意似乎减弱了极其微弱的一丝。
覆盖在李宵身上的白霜,开始极其缓慢地消融,化作冰冷的水珠滑落。他覆盖着冰霜的睫毛,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眼神空洞了片刻,随即,那点名为“恨”的火焰,如同被重新点燃,猛地亮了起来!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被极致寒冷淬炼过的、更加冰冷的坚定!
他挣扎着,用冻僵的左手,一点点撑起僵硬的身体。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摩擦声。他抬起头,布满血丝和冰凌的眼睛,死死地、不屈地望向石门外那片依旧苍白的恐怖寒意,望向那巨大寒露傩面模糊的轮廓。
门外,那玄青色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哼。”
一声极轻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从青铜面具后传来。
下一刻,一个东西被随意地抛了进来,落在李宵身前冰冷的石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那是一张面具。
青铜所铸,只有巴掌大小,冰冷、古朴、沉重。面具的造型,赫然与门外那巨大寒露傩面一模一样!线条冷峻,带着深秋的萧瑟与肃杀,嘴角下垂,透着一股万物凋零的哀伤与沉寂。只是缩小了无数倍,却依旧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李宵的目光,死死地钉在这张冰冷的小型寒露傩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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