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帷望月空长叹
超小超大

大哥番外10

天牢深处那声变了调的嘶吼,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浑浊的回响,穿透层层宫墙,最终撞进国师府听松院清冷的空气里。老仆枯叶摩擦般的禀报落下时,付颜决正立于虬枝古松下,霜色袍袖拂过凝结的寒霜。

“主子……天牢那边……安世子……没了。”

“没了”。

两个字,轻得像松针上坠落的霜屑。付颜决维持着仰望的姿态,惨淡的冬日天光落在他清冷如玉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浓密的眼睫垂下,在眼下投下两片深沉的、无法窥探的阴影。那只垂在宽袖下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隔着细腻的衣料,仿佛还能触到袖中暗袋里那方冰冷、坚硬的棱角——染着暗褐血迹的素白帕角,像一块凝结了所有过往的寒冰。

“知道了。”他开口,声音清泠泠,如同冰泉滑过寒玉,没有一丝裂痕,听不出任何情绪。没有追问,没有停留,他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向书房,月白的袍角拂过石阶,留下比庭院太湖石更沉重的孤寂背影。听松院恢复死寂,只有寒风呜咽着穿过松针,像是谁在低低啜泣。

日子如同被投入深潭的石子,表面波澜不惊地沉下去。

朝堂之上,新帝尧泉端坐龙椅,年轻的面庞绷着初掌权柄的锐利与审慎。关于安国公府余孽的处置,争论如同沸水,在紫宸殿内翻腾。

“陛下!安承嗣叛国铁证如山!其子安溪旷虽已自戕,然府中尚有二子!斩草务必除根!此乃祖宗法度,震慑不臣!”兵部尚书声如洪钟,杀伐之气凛然。

“稚子何辜?安溪卓年仅十二,安希然尚不足十岁。懵懂无知,岂能同罪?陛下仁德,当留一线生机啊!”老御史颤巍巍,声音急切。

“仁德?对逆贼讲仁德,便是对战死北疆的将士不仁!”兵部尚书冷笑。

新帝的目光扫过阶下争得面红耳赤的臣子,最终落向文官班列最前端那个始终沉静如水的霜色身影。付颜决手持玉笏,身姿孤拔,如同浊世中一捧新雪。他微微垂着眼睫,长睫遮住了眸底深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这场关乎两条幼小性命的争论,与他毫无干系。

“国师,”新帝的声音带着探询,“依卿之见,当如何?”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道霜色的身影上。

付颜决缓缓抬眸。深潭般的目光平静无波地迎向御座,声音清越平稳,如同碎冰撞击玉磬,不带丝毫情绪地响起:“陛下,安国公之罪,铁案如山,不容置喙。然,稚子确系无辜。”

他微微一顿,殿内落针可闻。

“安溪卓、安希然,年齿尚幼,于其父兄逆谋,毫不知情。若依律连坐,处以极刑……”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那位须发皆白的老御史,又平静地落回新帝脸上,“恐非仁君之道,亦易寒天下忠良之心。”

兵部尚书脸色一沉,刚要开口,付颜决清冷的声音已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臣以为,当效古之仁政。可削其宗籍,黜其姓氏,废为庶人,流放岭南瘴疠之地,永世不得归京。如此,既全陛下仁德之名,彰天家法度之威,亦绝其遗祸之患。”

“流放岭南?”兵部尚书眉头紧锁,“国师大人,此等处置,是否过轻?岭南虽苦,焉知他日……”

“尚书大人多虑了。”付颜决打断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冰泉般的冷意,“岭南烟瘴,十去九不还。两个无姓无籍、手无缚鸡之力的稚童,离了安国公府的庇荫,在那等蛮荒之地,又能翻起什么风浪?斩尽杀绝,徒增陛下杀孽,于社稷何益?于陛下圣德何益?”

他最后一句,如同重锤,敲在新帝心头。年轻的帝王目光闪动,沉吟片刻,缓缓颔首:“国师老成谋国,思虑周全。便依国师所奏,削安溪卓、安希然宗籍,入宫为奴。”

“陛下圣明!”付颜决躬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宽大的袍袖垂落,遮住了他袖中那只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的手。

没有人看到,在他低垂的眼睫下,那深潭般的眸底,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涟漪,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暗流无声涌动了一瞬。

夜色如墨,沉沉地泼洒下来,将国师府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里。听松院的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豆大的火苗在琉璃灯罩里跳跃,将付颜决清瘦孤拔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身后巨大的书架阴影上,如同蛰伏的鬼魅。

他端坐于宽大的紫檀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一卷《北疆舆地志》。墨迹工整,图绘精细,标注着山川河流、关隘城防。他的目光落在“黑风峡”三个墨色小字上,指尖无意识地沿着那蜿蜒曲折的峡道线条缓缓移动。

冰冷的指尖划过纸面,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这声音在死寂的书房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无数只细小的虫豸在啃噬着什么。

忽然,指尖的动作顿住了。

付颜决深潭般的眼眸骤然收缩!书页上那冰冷的墨线,在他眼中竟诡异地扭曲、模糊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幅画面——

演武场!灼目的阳光!干燥飞扬的尘土!

一道火红的身影如同燃烧的流星,紧贴在马背上,人与马浑然一体!骏马四蹄翻飞,卷起草屑烟尘,如同平地刮起风暴!震耳欲聋的蹄声仿佛就在耳边炸响!紧接着,是骏马人立而起时发出的穿云裂石般的长嘶!马背上那火红的身影绷紧如一张拉满的强弓,阳光勾勒着他绷紧的下颌线条和飞扬的眉梢,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坠入飞扬的尘土……

“大公子威武——!”

“好!再来一个——!”

震耳欲聋的喝彩声浪,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书房的死寂!

付颜决猛地闭眼,搭在书页上的手指骤然收紧!指甲几乎要嵌入坚韧的纸张!

幻象……是幻象!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莫名翻涌的躁动。再次睁开眼,目光强迫自己重新聚焦在“黑风峡”三个字上。

冰冷的墨字。冰冷的峡道。冰冷的结局。

本该如此。

可那灼目的红色,那震耳欲聋的蹄声与喝彩,却如同附骨之疽,死死缠绕着他的思绪。他烦躁地翻过一页书页,指尖划过另一处关隘的标注。

“……此处山势险恶,狄戎游骑时有出没,需增派精兵沿途护持,以防不测。”

一行蝇头小楷的批注,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付颜决的身体猛地一僵!

耳边那震耳欲聋的喝彩声、马蹄声骤然扭曲、变形!化为一个少年清朗、却因紧张和激动而微微发紧的声音,带着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与直白,清晰地、穿透时光般响起:

“喂!你……你是神仙还是精怪?”

御苑深处!水波潋滟!竹影婆娑!

少年拨开繁茂的花木枝叶,一步跨出!火红的骑装在绿意盎然的背景中燃烧得炽烈!他迎着那双能将人冻结的目光,毫无退缩,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燃烧着两簇小小的火焰,直勾勾地、毫不避讳地锁在那张清冷得不似凡人的脸上!

画面如此清晰!清晰得付颜决甚至能看清少年额角细密的汗珠,看清他因为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膛,看清那双明亮眼眸里,毫不掩饰的、滚烫的探究与灼热!

“呃……”一声压抑的、如同被扼住咽喉般的闷哼,猝不及防地从付颜决紧抿的唇间逸出!他搭在书页上的手猛地攥紧!骨节因用力而泛出冷硬的青白色,指尖深深陷入书页,几乎要将那坚韧的纸张撕裂!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紧缩!带来一阵尖锐的、令人窒息的抽痛!他下意识地抬手,死死按住了左边心口的位置!冰冷的指尖隔着细腻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心脏!

不对!

不该这样!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身后的紫檀圈椅,沉重的椅子砸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巨响!在死寂的书房里如同惊雷炸开!

琉璃灯罩里的火苗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流带得疯狂摇曳,光影在他清冷的面容上明灭不定,勾勒出一种近乎狰狞的扭曲。

付颜决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他扶着冰冷的书案边缘,指节用力到发白。深潭般的眼眸里,那万年不化的冰层终于清晰地出现了裂痕!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情绪——是惊怒?是厌恶?还是……一种被强行撕开伪装、直面血淋淋真相的恐慌?

他死死盯着桌案上那盏摇曳的孤灯,仿佛要将那跳跃的火苗盯灭。可那火苗却在他眼中幻化,变成了另一簇火焰——

听松院!昏黄的灯火!

少年滚烫的、带着咸涩泪水的唇,狠狠撞上他冰冷而柔软的唇瓣!冰与火的极致碰撞!带着绝望力量的滚烫触碰,像一道狂暴的闪电,劈开了他周身用以隔绝尘世的冰甲!

“……别推开我……求你……”破碎的、带着泣音的哀求,如同魔咒,伴随着滚烫的气息喷洒在他冰冷的皮肤上!

衣衫在混乱的纠缠中凌乱,火红与月白难解难分。沉重的乌木琴案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少年滚烫的指尖划过他冰冷的颈侧,带来一阵令人窒息的悸动。而他……那只未被束缚的手,带着近乎失控的力道,猛地攥住了少年火红衣袍的后襟!指尖深深陷入柔软的布料,仿佛要将这团焚身的火焰彻底揉碎、吞噬!喉间压抑不住地溢出一声如同冰裂般的、细微的喘息……

“砰!”

付颜决一拳狠狠砸在坚硬冰冷的紫檀书案上!力道之大,震得案上文房四宝齐齐一跳,墨汁泼溅而出,污了摊开的《北疆舆地志》,也将“黑风峡”那三个墨字彻底洇染成一团模糊狰狞的墨迹!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书房。

他急促的喘息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砸在书案上的那只手。手背上骨节处已经破皮,渗出了细密的血珠,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痛楚,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狂躁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丝。他缓缓直起身,胸口那阵剧烈的抽痛和窒息感并未消失,只是被强行压了下去,变成一种沉甸甸的、如同巨石压在心头般的闷痛。

目光落在被墨汁污损的书页上,那团狰狞的墨迹仿佛在无声地嘲笑他。他猛地拂袖,将那卷价值千金的《北疆舆地志》连同溅满墨点的奏折扫落在地!

书卷和奏折散落一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付颜决不再看那满地狼藉。他转过身,步履有些虚浮地走到窗边。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听松院的古柏在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低吼。他推开紧闭的窗棂,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带着刺骨的寒意,吹拂起他鬓角的碎发和宽大的袍袖。

他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将胸腔里那股莫名的、如同野火般灼烧的躁动压下去。可那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非但没有带来清凉,反而像是一把冰渣子,刮擦着他脆弱的神经。

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双眼睛。

那双曾经明亮如骄阳、燃烧着桀骜与生机的眼睛。

那双在御苑初遇时,直勾勾盯着他、带着滚烫探究的眼睛。

那双在听松院昏黄灯火下,因情动而迷离、因绝望而破碎的眼睛。

那双在天牢污秽黑暗里,最后只剩下空洞死灰、倒映着冰冷绞索的眼睛……

“安溪旷……”

一个名字,无声地在他冰冷的唇齿间碾过。没有称呼,没有后缀,只是三个冰冷的音节。然而,这三个字却像带着无形的倒刺,每念一次,都牵扯着心口那块沉甸甸的巨石,带来一阵沉闷而绵长的钝痛。

他抬起那只受伤的手,看着手背上凝结的血珠。冰冷的指尖抚过那细小的伤口,带来一丝微弱的刺痛。这痛,竟让他感到一丝诡异的……慰藉?仿佛只有这真实的、可控的疼痛,才能暂时掩盖住心底那片无法掌控的、持续闷烧的荒芜与……痛楚?

他缓缓收拢手指,将那只受伤的手紧紧攥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柔软的皮肉里,带来更清晰、更强烈的痛感。仿佛只有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还清醒地掌控着一切。

可那心底深处,那片被名为“安溪旷”的烈焰焚烧过的焦土上,那缕被强行压抑的、带着血腥味的余烬,却依旧在无声地散发着灼人的温度。那温度透过冰冷的肌肤,渗入骨髓,无声地提醒着他——

有些东西,烧过了,便再也无法回到冰冷如初的原点。

那焚身之痛,并非只存在于昨夜天牢污秽的石壁之上。

它早已悄然蔓延,无声地灼烧着他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冰封的魂灵。

卷帷望月空长叹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

相关小说

落子为玉 连载中
落子为玉
桃啊苏
(短篇,原创脑洞,剧情节奏偏快)棋枰已定乾坤势,旁枝未易情形明。花开花落花无悔,缘来缘去缘如水。心存利益的交集,逐渐,那些薄如蝉翼的泡影一点......
3.1万字8个月前
九莲珠之十二花神泪 连载中
九莲珠之十二花神泪
蓁蓁ya
(已签约禁止抄袭转载)这本书是个九莲珠系列文之一所以此书又叫美人泪群芳之主因缘际会,被魔神算计,因缘际会托生狐族,助周灭纣,但却搅得天下不宁......
86.8万字8个月前
我朝简史 连载中
我朝简史
153***597_5557031532
0.3万字3个月前
重生逆袭成为贵妃 连载中
重生逆袭成为贵妃
桑镇的白老头
前世尽心辅佐主子最后却被推出去替罪羊重生一世设计偶遇皇上最后坐上贵妃非双洁独宠
8.0万字2个月前
少年2谁的少年不迷茫 连载中
少年2谁的少年不迷茫
该用户已注销
0.1万字2个月前
武林外传改编:同福客栈石小云 连载中
武林外传改编:同福客栈石小云
金蛇童年
该小说讲诉了,同福客栈对面的,石记酒馆里石小云,因一场无名大火,让石小云伤心至极。同福客栈伙计,可怜石小云的悲惨遭遇,将他收留在同福客栈。从......
16.9万字1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