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瑞亭内,气氛与御苑深处的幽寂截然不同。
阳光透过亭顶精致的雕花木格,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石桌石凳上,也落在几位衣着华贵的妇人身上。熏风裹挟着暖意与花香,将亭内熏染得一片融融春意。
安国公夫人坐在主位,一身绛紫色缠枝莲纹锦缎对襟长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赤金点翠的如意簪,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雍容笑意。她身侧坐着忠勇伯夫人,另一位衣着更为鲜亮、笑容也更热络的妇人,则是兵部侍郎王家的主母。王家夫人身边,端坐着一位身穿鹅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的少女,约莫十四五岁年纪,眉眼清秀,低眉顺眼,颊边带着羞涩的红晕,正是王家的小姐王映雪。
“……映雪这孩子,最是乖巧懂事,女红针黹、诗书礼乐,都拿得出手,性子也温婉。”王家夫人笑吟吟地,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夸赞,目光热切地扫过安国公夫人,“能得夫人青眼,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呢!”
忠勇伯夫人也笑着打趣:“可不是,咱们阿旷性子跳脱,正该找个稳重知礼的娘子管束管束他!映雪这品貌,与阿旷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安国公夫人含笑听着,目光温和地落在王映雪身上,带着几分审视,但更多的是满意。王家门第虽比安国公府稍逊一筹,但王侍郎在兵部颇有实权,与安国公在军中守望相助,这门亲事于两家而言,是桩极好的政治联姻。至于王映雪本人,家世清白,样貌端正,性子看起来也温顺,正是她心中理想的儿媳人选。
“王夫人过誉了。”安国公夫人端起面前的青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语气温婉,“孩子们的事,终究要看他们自己的缘分。不过映雪这孩子,我看着也着实喜欢。”
王映雪闻言,头垂得更低了些,耳根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脖颈。
就在这时,亭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清脆的脚步声,伴随着少女略带嗔怪的笑语:
“阿旷!磨蹭什么呀!快些!母亲和夫人们都等急了!”
话音未落,两道火红的身影便一前一后闯入了亭中。
安溪旷被姐姐安溪玥拽着胳膊,脚步还有些踉跄。他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一身火红的骑装衬得他身姿挺拔如小白杨,眉眼间飞扬的少年意气几乎要溢出来。只是此刻,那飞扬的眉宇间还带着一丝未褪尽的窘迫和无奈。
“母亲,忠勇伯夫人,王夫人。”安溪玥松开弟弟,先利落地福了一礼,声音清脆,“我们来了。”她转头瞪了安溪旷一眼,示意他快行礼。
安溪旷定了定神,压下心头那点被姐姐拖拽的尴尬,以及……刚刚在御苑深处那惊鸿一瞥带来的、尚未完全平复的心悸。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朝着亭中几位长辈躬身行礼,动作带着少年特有的利落劲儿,声音清朗:“旷儿见过母亲,见过忠勇伯夫人,王夫人。”
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扫过坐在王夫人身边的王映雪。少女鹅黄的衣裙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鲜亮,低垂的侧脸线条温婉。安溪旷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少年人面对陌生异性时本能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好奇,随即又飞快地移开,规规矩矩地垂落在自己身前。
“好孩子,快起来。”安国公夫人看着挺拔俊朗的长子,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骄傲与慈爱,“跑得一头汗,快坐下歇歇,喝口茶。”她示意侍女给安溪旷姐弟看座。
安溪玥挨着母亲坐下,安溪旷则坐在了靠近亭边栏杆的位置。侍女奉上温热的茶,他端起茶盏,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着内心那点微妙的波澜。茶汤温润,带着清雅的香气滑入喉咙,稍稍抚平了方才奔跑带来的燥热和……那抹清冷身影带来的短暂悸动。
亭内的寒暄重新热络起来。忠勇伯夫人和王家夫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题自然围绕着安溪旷和王映雪展开。从安溪旷在演武场上的英姿,到王映雪在闺阁中的才情,极尽溢美之词。王映雪始终低着头,偶尔被母亲点名,才细声细气地回应一两句,声音如同蚊蚋,带着少女的羞怯。
安溪旷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长辈们的夸赞,脸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时不时应和一声。他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这场关乎他终身大事的“相看”上,试图忽略心底深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水波般悄然散去的涟漪。
当王家夫人再次笑着问起他平日喜好时,安溪旷放下茶盏,抬起头,脸上扬起一个明朗而毫无阴霾的笑容,那笑容如同正午的阳光,坦荡而充满朝气:
“回夫人,旷儿平日最爱骑马射箭,在演武场与家中亲兵切磋。闲暇时也读些兵书,父亲说男儿当志在四方,保家卫国才是本分。”他的声音清越响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自信,目光清澈地迎向王夫人,又礼貌地扫过一旁低着头的王映雪,“至于旁的消遣……倒是偶尔也听听曲儿,只是粗人一个,不懂什么雅致音律,图个热闹罢了。”
他回答得坦荡大方,既不刻意炫耀,也不过分谦卑。那明朗的笑容和清朗的嗓音,如同带着温度的阳光,瞬间驱散了亭内因“相看”而带来的些许微妙拘谨。
“好!说得好!”忠勇伯夫人率先笑着抚掌,“不愧是安国公府的麒麟儿!这志气,这坦荡,当真难得!”
王家夫人也连连点头,眼中满意之色更浓,看向安溪旷的目光如同看一件稀世珍宝。
连一直低着头的王映雪,也忍不住飞快地抬起眼帘,偷偷瞥了一眼那个坐在亭边、笑容如同骄阳般耀眼的红衣少年。只一眼,又慌忙低下头,颊边的红晕更深了。
安国公夫人看着儿子应对得体,举止大方,眼中笑意更深,端起茶盏,轻轻啜饮,只觉得这春日暖阳,今日的茶,都格外甘甜舒心。
亭内一片和乐融融,充满了对未来联姻的期许与对眼前这对璧人的满意。安溪旷那爽朗坦荡的笑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愉悦的涟漪,清晰地传出了澄瑞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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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外。
几丛开得正盛的芍药,如同燃烧的粉紫色火焰,恰好成了澄瑞亭天然的屏障。花影重重,枝叶扶疏,将亭内的欢声笑语隐隐约约地隔开,却又无法完全阻隔。
付颜决就站在这片繁茂的芍药花影之后。
他并未离开。
方才那几乎将他撕裂的心悸和灭顶的恐慌,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只留下心口一片冰冷而空茫的钝痛,还有指尖那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他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又像是被某种无法抗拒的宿命诅咒,最终还是走到了这里。
隔着摇曳的花影和亭柱的间隙,亭内的景象影影绰绰。
他看见了安国公夫人雍容含笑的侧脸。
看见了忠勇伯夫人和王家夫人热络交谈的身影。
看见了那位穿着鹅黄衣裙、始终低垂着头的王家小姐。
也看见了……那个坐在亭边、一身火红、如同正午骄阳般耀眼的少年。
安溪旷。
他就坐在那里,侧对着付颜决的方向。阳光勾勒着他年轻英挺的侧脸轮廓,飞扬的眉梢,挺直的鼻梁,还有那微微上扬、带着明朗笑意的唇角。那笑容毫无阴霾,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气和对未来的无限期许。
付颜决的呼吸,在看清那笑容的瞬间,再次凝滞。
在付颜决的记忆里,安溪旷的笑容,总是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顾一切的炽烈。是演武场上纵马扬鞭时畅快淋漓的大笑,是御苑初见时直勾勾盯着他、带着莽撞探究的灼热笑意,是听松院中情动时迷离而破碎的低笑,是濒临崩溃时绝望而疯狂的惨笑……那些笑容,如同烙印,深深烫在付颜决冰冷的灵魂上,带着焚身的痛楚。
却唯独……没有眼前这一种。
这种笑容,是沐浴在阳光下、被家族宠爱、对未来充满笃定和希望的少年,才会拥有的笑容。干净,坦荡,像未经风雨打磨的璞玉,散发着温暖而纯粹的光芒。
付颜决深潭般的眼眸死死地锁在那张被阳光镀上金边的侧脸上,瞳孔深处仿佛有坚冰在无声地碎裂、坍塌。一股尖锐的、混合着冰冷刺痛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如同淬毒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回来了,避开了初遇的宿命。
他以为斩断了孽缘。
可为何……看着安溪旷对着别人,对着那个陌生的王家小姐,对着那个充满世俗期许的未来,露出这样温暖坦荡的笑容时……心口那片被业火焚烧过的焦土,非但没有冷却,反而滋生出一种更加尖锐、更加深入骨髓的……痛?
亭内的欢声笑语,如同隔着一层水幕,模糊地传来。
“……旷儿平日最爱骑马射箭……”
“……男儿当志在四方,保家卫国才是本分……”
“……偶尔也听听曲儿,图个热闹罢了……”
少年清朗响亮、带着蓬勃自信的声音,清晰地穿透花影的阻隔,一字一句,如同带着倒刺的冰凌,狠狠扎进付颜决的耳膜,扎进他冰冷而混乱的脑海!
这声音……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熟悉的是那清朗的音色,是那份独属于安溪旷的蓬勃生气。
陌生的,是那话语中毫无保留的坦荡与……对他付颜决所代表的那个清冷孤绝世界,那份轻描淡写的疏离!
“不懂什么雅致音律,图个热闹罢了……”
付颜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这句话无形的力量击中。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死死按住了左边心口的位置。那里,那颗沉寂了太久的心脏,正以一种失控的、近乎痉挛的力道疯狂地擂动着,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沉闷而巨大的回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连带着眼前的花影都开始扭曲、晃动!
前世……在听松院。
昏黄的灯火下,安溪旷是如何专注地凝视着他抚琴?是如何笨拙而急切地想要解读那孤绝的《孤鸿》残谱?是如何在琴音流淌时,眼中燃着如同信徒般虔诚而炽热的火焰?
那些滚烫的专注,那些不顾一切的靠近,那些焚身般的情动……难道,在这一世安溪旷轻描淡写的“图个热闹”里,都成了不值一提的笑话?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混合着一种被彻底否定、被轻慢践踏的暴戾怒火,如同毒蛇的毒液,瞬间从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付颜决按在心口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柔软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压制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毁灭一切的冲动!
他深潭般的眼眸里,那碎裂的冰层之下,终于清晰地翻涌起惊涛骇浪!不再是空寂的漠然,而是翻腾着一种近乎狰狞的、被强行压抑的暗流!那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穿透摇曳的花影,死死钉在亭内那个言笑晏晏、如同骄阳般的红衣少年身上!仿佛要将他此刻温暖的笑容,连同他即将拥有的、那触手可及的安稳未来,一同……彻底洞穿、碾碎!
就在这时。
亭内。
安溪旷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他正笑着回应王家夫人的话,明朗的笑容挂在脸上。忽然,他端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被冰冷的毒蛇盯上的毛骨悚然感,毫无征兆地顺着脊椎骨猛地窜起!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滞了一瞬。几乎是本能地,他猛地转过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剑,穿透亭柱和花影的缝隙,精准无比地射向付颜决藏身的那片芍药花丛!
四目!
隔着一片摇曳的粉紫色花影,隔着数步之遥的空气,骤然相接!
付颜决猝不及防!他没想到安溪旷的感官竟如此敏锐!那两道如同实质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利和一丝被惊扰后的不悦与……警惕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猝然暴露的、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之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亭内的欢声笑语似乎瞬间远去。
只剩下花影在风中无声摇曳。
还有两人隔空相撞的、冰冷与锐利的目光,在空气中无声地交锋、撕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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