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公府张灯结彩,府门大开,平日里肃杀的演武场也被铺上了厚厚的红毡,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散尽后、新漆与红绸交织的喜庆气息。仆役们脚步轻快,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笑容。正堂内,更是香烛高燃,红绸满挂,一派喜气洋洋。
今日,是安国公府嫡长子安溪旷与兵部侍郎王家千金王映雪定亲纳吉的大喜日子。
安国公安承嗣端坐主位,一身崭新的深紫国公常服,衬得他眉宇间那股久经沙场的威严更添几分喜气。连日征战的风霜刻在他脸上,却掩不住此刻眼底的欣慰与自豪。长子安溪旷,是他安家的麒麟儿,是他半生戎马的骄傲延续。如今觅得王家这般门当户对、家风清正的姻亲,于公于私,都是桩天大的喜事。
安国公夫人坐在他身侧,绛紫色云锦长袄,发髻间赤金点翠的步摇随着她含笑的动作轻轻摇曳。她看着堂下,目光温柔而满足。
堂下,安溪旷一身簇新的宝蓝团花锦袍,玉带束腰,衬得身姿愈发挺拔如松。他脸上带着明朗得体的笑容,正与前来道贺的族中长辈、军中袍泽以及王家前来纳吉的族亲寒暄。那笑容依旧温暖坦荡,如同正午的阳光,只是细看之下,眉宇间似乎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沉稳,少了一丝跳脱的少年意气。他应对得体,举止大方,敬酒、答礼,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安国公府嫡长子应有的气度,引来周围一片由衷的赞叹。
“安世子当真是虎父无犬子!这气度,这风采,不愧是国公爷的麒麟儿!”
“恭喜国公爷!贺喜国公爷!得此佳婿,王家小姐好福气啊!”
“旷儿这孩子,打小就出息!如今定了亲,越发稳重了!”
赞誉之声不绝于耳。安国公捻须大笑,声若洪钟:“哈哈!承蒙诸位吉言!犬子年少,日后还需诸位叔伯多多提点!”安国公夫人亦是含笑点头,目光落在儿子身上,满是慈爱与骄傲。
王映雪今日并未露面,只在后堂由安溪玥陪着。但堂前那象征着缔结婚约、盛满纳采之礼的朱漆托盘,以及那对系着红绸、光润夺目的羊脂白玉龙凤佩,都无声地宣告着这门亲事的落定。那红绸扎成的同心结,在满堂的喜庆中格外醒目,如同一个温暖而安稳的承诺,将两个年轻人、两个家族的未来紧紧系在了一起。
安溪旷的目光偶尔掠过那对玉璧上的红绸,心头掠过一丝异样的安定。王家小姐温婉娴静,这门亲事于家于己都是上选。那日在澄瑞亭后御苑深处惊鸿一瞥带来的短暂心悸,早已如同投入湖心的小石子,涟漪散尽,湖面澄澈如初,映不出任何深刻的倒影。此刻,他更愿意将这份安定归功于肩上即将承担的责任——作为安家未来的家主,作为王家的女婿。
“阿旷!发什么愣呢?快给张世伯敬酒!”安溪玥端着一杯酒,笑盈盈地从后堂转出,轻轻推了安溪旷一把,打断了他片刻的走神。
安溪旷回过神,脸上重新扬起那明朗的笑容,端起酒杯,朝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将军走去:“张世伯,旷儿敬您!多谢您老远道而来!”
堂内气氛愈加热烈,觥筹交错,笑语喧阗。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份世俗而圆满的喜庆之中,无人注意到,在这满堂红绸与欢声笑语的边缘,一道无形的、冰冷的阴影,正悄然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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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府,听松院。
这里与安国公府的喧嚣喜庆,恍若两个隔绝的世界。古柏森然,松风呜咽,空气里只有沉水香冰冷的气息在无声流淌。书房轩窗紧闭,隔绝了外界所有声响,也隔绝了天光,只余一盏孤灯在书案上摇曳,投下付颜决孤拔而清瘦的身影,在身后巨大的书架上拉长、扭曲。
他并未端坐案前处理公务,而是负手立于窗前。厚重的窗帷低垂,将外界彻底隔绝。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一片浓稠的黑暗里,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
然而,那黑暗中,深潭般的眼眸却并未闭合。
白日里安国公府纳吉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壁,模糊地传来。那震天的鞭炮声,鼎沸的人声,还有……那独属于安溪旷的、明朗而带着喜气的笑声,都像是带着倒刺的冰凌,反复地、狠狠地扎进他冰冷的耳膜,也扎进他死寂的心湖!
他能想象。
他能清晰地想象出那副画面——
满堂红绸!宾客如云!赞誉如潮!
那个一身宝蓝锦袍、如同骄阳般耀眼的少年,脸上带着他付颜决从未得到过的、温暖而坦荡的笑容,接受着所有人的祝福!而那象征着婚约的红绸,那对系着红绸的羊脂玉璧……正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昭示着安溪旷即将拥有一个与他付颜决毫无瓜葛的、充满世俗期许的安稳未来!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如同冰面裂开一道细微的罅隙,猝不及防地从付颜决紧抿的薄唇间逸出。
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粘稠的冰冷和……一种被彻底激怒、被疯狂挑衅后滋生出的、近乎毁灭的偏执!
前世,那团火为他焚身,用染血的丝帕在天牢冰冷污秽的石壁上结束了一切。
今生,这团火却要披上世俗的红绸,在别人的祝福下安然燃烧?
凭什么?!
一股冰冷刺骨的暴戾,如同沉睡万载的凶兽,在他冰封的心湖深处轰然苏醒!那暴戾带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瞬间冲垮了所有强行维持的理智与漠然!深潭般的眼眸在黑暗中骤然睁开!里面翻涌的墨色不再是沉寂的深潭,而是化作了沸腾的、粘稠的、带着血腥气的暗火漩涡!
他猛地抬手!那只缠着素帕的、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力道,狠狠按在了冰冷坚硬的窗棂之上!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却令人心悸的木质碎裂声,在死寂的书房里清晰响起!
坚硬的楠木窗棂,竟被他生生按出了一道细小的裂痕!碎裂的木刺扎入他冰冷的指尖,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温热的血珠瞬间渗出,浸透了包裹指尖的素帕,在那片刺目的雪白上晕开一小团妖异的暗红。
这痛楚,非但没有让他清醒,反而如同点燃引线的火星,瞬间引爆了那深埋心底的、名为“占有”的业火!
“安溪旷……”无声的嘶吼在他灵魂深处震荡,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和血沫,“你想安稳?想圆满?想……属于别人?”
冰冷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扭曲地向上勾起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那笑容里,不再有谪仙的清冷,只剩下一种彻底沉沦于偏执深渊的、疯狂而冰冷的毁灭欲!
“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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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国公府的热闹持续至暮色四合,宾客才渐渐散去。喧嚣退去,府邸内弥漫着一种喜事过后特有的、略带疲惫的宁静。仆役们开始收拾残席,撤去红毡。
安溪旷送走了最后几位族中长辈,揉了揉笑得有些发僵的脸颊,长长舒了口气。今日这场合,虽说是喜事,却也耗费心神。他独自一人沿着回廊,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宝蓝色的锦袍在廊下灯笼的光晕中泛着温润的光泽,白日里那明朗的笑容褪去,眉宇间显出几分真实的倦意。
经过抄手游廊拐角处那间存放今日纳采礼的临时库房时,安溪旷的脚步顿了一下。库房门虚掩着,里面点着灯,显然还有管事在清点造册。
不知为何,他心念微动,推门走了进去。
库房里弥漫着新漆、绸缎和檀木箱笼混合的气息。几个管事正小心翼翼地整理着王家送来的各色纳采礼,珠光宝气,琳琅满目。最显眼的,便是放在一张紫檀条案中央的那对羊脂白玉龙凤佩。玉质温润,雕工精湛,在烛火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那两条象征婚约、系在玉璧上的红绸,如同燃烧的火焰,在满室珠光中格外醒目。
安溪旷的目光落在那对玉璧上,白日里那份安定感再次悄然浮现。他走上前,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其中一条光滑的红绸。绸缎微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象征着承诺与未来的实感。
“世子爷。”管事的见他进来,连忙行礼。
“嗯。”安溪旷应了一声,目光依旧流连在玉璧和红绸上,随口问道,“都清点妥当了?”
“回世子爷,都妥当了。王家纳采之礼厚重,足见诚意。”管事恭敬回答。
安溪旷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他看着那红绸,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澄瑞亭内王家小姐低眉顺眼、颊边飞红的模样。温婉,娴静,家世清白,确实是良配。心头那点因御苑惊鸿一瞥而起的细微波澜,在这象征着安稳未来的红绸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红绸微凉的触感。转身正欲离开库房,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
库房那扇对着后花园、此刻半开着的雕花窗棂外,沉沉夜色笼罩下的回廊深处!
一道霜色的身影,如同月下凝结的寒烟,悄无声息地伫立在那里!
安溪旷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猛地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
付颜决!
他怎么会在这里?!
安溪旷猛地转身,锐利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穿透库房内氤氲的烛火,死死钉向窗外!
回廊的阴影里,付颜决静静地站着。距离不远不近,恰好能让他看清库房内的景象,看清安溪旷指尖拂过红绸的动作,看清那对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光泽的玉璧。廊下灯笼昏黄的光线吝啬地勾勒着他清瘦颀长的轮廓,霜色的宽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衬得他面容愈发清冷得不似凡人,如同从幽冥深处踏出的鬼魅。
他没有看安溪旷。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正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死死地、死死地锁定在条案中央——那对系着刺目红绸的羊脂白玉龙凤佩之上!
那目光,不再是御苑初遇时的空寂,不再是澄瑞亭外的冰冷审视,更非朝堂之上的清冷无波。那是一种……近乎实质的、粘稠到令人窒息的……凝视!如同最阴冷的毒蛇,用冰冷滑腻的蛇信,一寸寸舔舐着那象征着喜庆与承诺的玉璧和红绸!那目光里翻涌着无法言喻的冰冷、偏执,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带着血腥气的……亵渎感!
一股强烈的寒意顺着安溪旷的脊椎骨猛地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头皮阵阵发麻!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前一步,高大的身体下意识地挡在了条案前,试图将那对玉璧和红绸隔绝在付颜决那令人心悸的目光之外!同时,一声带着惊怒和警惕的低喝脱口而出:
“国师大人?!”
这一声低喝,终于惊动了那道如同凝固在夜色中的霜色身影。
付颜决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眼睫。
目光,终于从那刺目的红绸玉璧上移开,如同两柄淬了万载玄冰的利刃,穿透库房内温暖的烛火,精准无比地、冰冷地落在了安溪旷的脸上。
四目!
再次隔空相接!
这一次,安溪旷看得无比清晰!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所有的冰封都已彻底碎裂!翻涌的墨色不再是沉寂的深潭,而是化作了沸腾的、粘稠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暗火漩涡!那漩涡深处,清晰地倒映着他安溪旷惊怒警惕的脸庞,更倒映着那对系着红绸的玉璧!冰冷的占有欲、被触犯的暴怒、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近乎疯狂的偏执,如同实质的毒焰,在那双眼睛里无声地燃烧、咆哮!
没有言语。
没有动作。
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对峙!
安溪旷只觉得一股强大的、无形的压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那目光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从未在任何人眼中看到过如此赤裸裸的、如此令人恐惧的……疯狂!
库房内的管事们早已被这诡异的气氛吓得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已至永恒。
付颜决那冰冷的、如同淬毒刀锋般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
那是一个极其细微、却扭曲到令人心悸的冷笑。
随即,他深潭般的眼眸里,那翻腾的暗火漩涡似乎被强行压下了一丝,重新覆盖上一层薄冰。但那冰层之下汹涌的暗流,却更加令人不安。
他没有再看安溪旷,也没有再看那对玉璧。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峙从未发生。他微微侧过身,霜色的袍袖在夜色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
清泠泠的、如同碎冰撞击玉磬的声音,在死寂的回廊中清晰地响起,每一个字都裹着刺骨的寒意,精准无比地砸向库房内如临大敌的安溪旷:
“安世子,”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安溪旷耳中,“好生收着……你的玉璧。”
微微一顿,那冰冷的声线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愉悦的嘲弄:
“毕竟,做新郎官的机会……人生难得。”
话音落下的瞬间,付颜决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寒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回廊浓重的阴影深处。
只留下库房内,烛火摇曳。
只留下安溪旷僵立在条案前,脸色煞白,指尖冰冷,心头如同被那最后一句裹着冰碴的话语,狠狠凿开了一个深不见底、寒气四溢的窟窿!那对系着红绸的羊脂白玉璧,在烛光下依旧温润流转,此刻却仿佛变成了两团冰冷的、带着不祥诅咒的业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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