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利亚家宴

多利亚家族的宅邸如同沉在柏林夜色中的一座黄金岛屿。雕花的铁艺大门后，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花园，鹅卵石小径在悬挂的玻璃风灯映照下泛着温润的光。主楼灯火通明，巨大的落地窗将里面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热闹景象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悠扬的鲁特琴和维奥尔琴声混合着人声笑语，飘荡在夜空中，与我身上残留的杂货铺阴影和血腥味格格不入。

门口的侍者穿着考究的制服，眼神锐利地审视着我的请柬和那身不合时宜的礼服。当看到“张伊万”这个名字以及王珺怡小姐亲笔的备注时，他脸上公式化的笑容才稍微真切了一点，躬身将我引入这华丽的名利场。

温暖、明亮、馥郁的香气瞬间包裹了我，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光芒，映照着女士们华丽的裙摆和绅士们镶嵌宝石的佩剑。空气里弥漫着葡萄酒、烤肉、昂贵香水以及……权力与阴谋交织的气息。我下意识地握紧了口袋里的令牌和鲨鱼齿，强迫自己挺直脊背，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王珺怡或苏炜桐的身影。

“张伊万！你果然来了！”一个带着惊喜的清脆声音响起。我循声望去，只见王珺怡穿着一身鹅黄色的丝绸长裙，如同春日里最明媚的花朵，正从一群谈笑的年轻贵族中快步走来。她身边跟着她的哥哥苏炜桐，后者一身深紫色的天鹅绒礼服，气度沉稳，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对我微微颔首。

“珺怡小姐，苏炜桐少爷。”我努力挤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将手中的礼盒递上，“一点微薄心意，不成敬意。”

“你能来就是最好的礼物了！”王珺怡接过盒子，看也没看就交给身后的侍女，亲昵地挽起我的手臂，“快过来，大家正在聊些有趣的事情呢，你来自那么远的地方，见识一定不凡！”

她不由分说地将我拉向大厅中央一处人稍少些的沙发区域。那里坐着几位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女，拓尔德·多利亚本人——一位头发花白但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老者，正坐在主位。苏炜桐也跟了过来，不动声色地站在我另一侧，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夹持”。

“父亲，这位就是我跟您提过的张伊万，来自遥远东方的朋友。”王珺怡热情地介绍。

拓尔德·多利亚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和商人特有的精明。“欢迎你，年轻人。珺怡和苏炜桐很少对同龄人有如此高的评价。坐吧，听听我们这些老家伙在聊什么，或许能让你对现在的欧罗巴多一些了解。”

我依言坐下，心脏在肋骨下狂跳。周围的目光带着好奇、审视，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我知道，我的“表演”开始了。

话题正围绕着整个欧洲大陆令人窒息的紧张局势展开。

一位留着精心修剪胡须、戴着金链的汉萨商人啜了一口酒，语气沉重：“……维也纳的压力太大了！苏莱曼的军队像乌云一样压在多瑙河畔。哈布斯堡的斐迪南大公几乎把能调动的兵力都堆了上去，但谁又能保证能挡住那新月旗的洪流？如果维也纳陷落……天呐，整个中欧都将门户洞开！” 他的话语引起一片压抑的附和，奥斯曼帝国的威胁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所有人头顶。

“哈布斯堡？”另一位衣着更显西班牙风格的贵族冷哼一声，带着一种傲慢的忧虑，“查理皇帝（指查理五世，身兼西班牙国王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帝国版图确实辽阔，从西班牙到尼德兰，再到德意志和意大利的部分地区。但这也意味着他四面受敌！不仅要对付奥斯曼人，还要应对法国弗朗索瓦一世的野心。弗朗索瓦可不是省油的灯，他绝不会坐视查理独大。新大陆的黄金再多，也填不满这无底洞般的战争消耗！” 他提到了新大陆，我的心猛地一抽，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苏炜桐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细微变化，瞥了我一眼。

这时，一位看起来消息灵通的意大利绅士，可能是热那亚共和国派来的，带着几分神秘兮兮的口吻插话：“说到新大陆和海上，最近奇怪的事情可真不少！诸位可曾听闻？”

众人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

“哦？卢卡阁下，又有什么奇闻异事？”拓尔德·多利亚饶有兴致地问。

“先说近处的，” 卢卡压低了些声音，却足以让周围人听清，“法兰西的斯诺家，各位都知道吧？那位老伯爵，一向以古板和虔诚著称。可就在不久前，他那位据说性格同样固执的长女，伊莎贝尔·德·斯诺，竟不顾流言蜚语，一口气收留了几十个……几十个自称来自‘东方’的年轻人！男女都有，年纪都很轻，穿着打扮古怪至极，言语也多有不通之处！更奇的是，这些人似乎懂一些非常……特别的技艺，据说在帮助斯诺家改进农具和水利，甚至鼓捣些炼金术似的玩意儿！巴黎的教会都派人去查问了，结果似乎不了了之。你们说，怪不怪？”

**“几十个东方年轻人？特别的技艺？”**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这描述……太像了！这绝对是穿越过来的同学！一个班级？甚至更多？他们竟然在法国安顿下来了？这个消息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的迷雾，带来一丝希望的火花，却又瞬间被更大的担忧淹没——他们暴露了！教会注意到了！

“哼，法国佬总是喜欢搞些标新立异的事情。” 西班牙贵族嗤之以鼻，“比起这个，我们英格兰的‘奇闻’才叫离谱！就在伦敦，一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同样穿着怪异的年轻人，竟然在圣保罗大教堂外公开演说！鼓吹什么……‘大一统理论’？说什么民族国家是落后的枷锁，整个基督世界甚至整个世界应该联合起来，共享知识，共同探索，消除战争！简直是异端邪说！要不是有几个看起来有点身份的年轻人护着，差点就被愤怒的市民和教士当场打死了！听说为首的几个被关进了伦敦塔，等着宗教裁判所的人去‘开导’呢！” 他的语气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大一统理论？共享知识？探索世界？”** 我几乎能想象出那是哪些同学了！一定是历史社或者辩论社的那些理想主义者！他们在试图传播现代思想？这太危险了！伦敦塔……宗教裁判所……我的心沉了下去。

“探索未知？” 一直沉默倾听的苏炜桐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这倒是个……有趣的词。” 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我。

“探索未知是需要实力的，年轻人。” 拓尔德·多利亚淡淡地说，“西班牙和葡萄牙深谙此道。我得到消息，就在上个月，塞维利亚和里斯本又各自派出了一支规模不小的舰队，目标直指西非海岸，甚至可能更远。看来他们在新大陆尝到的甜头，让他们对非洲内陆的黄金和奴隶更加垂涎了。” 他的话语带着商人对商机的敏锐，也隐含着一丝对殖民扩张残酷性的漠然。

“说到实力和扩张，” 那位汉萨商人接过话头，语气带着一丝复杂，“我们汉萨同盟最近也加入了一位新成员，或者说……一个全新的、异常活跃的‘商站’。位于北方的吕贝克附近，崛起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他们的货物很特别，效率也极高，似乎掌握着一些……不同于传统工匠的制造方法。虽然根基尚浅，但势头很猛，让不少老牌商行都感到了压力。” 他摇了摇头，“这个时代，变化真是让人应接不暇。”

**“北方？新商站？特别的制造方法？”** 又一个线索！这很可能是擅长组织或工科的同学在汉萨同盟内部打下的据点！他们的“现代”管理或技术知识发挥了作用。

“变化？” 西班牙贵族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笑了，“要说变化，谁能比得上莫斯科大公国？伊凡雷帝的祖父瓦西里三世，这几年简直像被魔鬼附了体！原本偏远落后的罗斯，突然间在军事上突飞猛进！火器的制造和使用据说有了质的飞跃，军队的组织方式也变得异常高效。虽然他们依然野蛮，但这份野蛮配上突然获得的‘先进’，让波兰人和立陶宛人，甚至我们克里米亚的盟友都感到了不安。谁知道这个‘第三罗马’的冰原巨熊，下一步会把爪子伸向哪里？”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俄罗斯？军事突飞猛进？火器？”** 这……这绝对是军事爱好者或者理科天才的手笔！他们竟然在帮助俄罗斯进行军事现代化？这蝴蝶效应也太大了！未来会走向何方？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将听到的碎片信息拼命拼凑：法国、英格兰、汉萨同盟、俄罗斯……同学们像种子一样散落在欧洲各地，以各自的方式试图扎根、生存，甚至改变历史。但他们的处境显然都充满了危险——教会的监视、民众的敌视、旧势力的打压、还有这个时代本身的残酷。

就在我心神激荡，努力消化这爆炸性的信息，并试图从中寻找可能帮助自己摆脱当前绝境的线索时，大厅门口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位穿着西班牙高级军官制服、胸前佩戴着新大陆探险功勋徽章、神情倨傲的男子，在侍者的引领下大步走了进来。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最后精准地落在了……拓尔德·多利亚身上，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落在他身边，那个装着阿兹特克金币样本的小巧丝绒袋上——那是拓尔德刚才为了佐证新大陆黄金话题，不经意间拿出来展示的！

军官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充满压迫感，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径直朝着我们这个方向走来！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糟了！西班牙人！新大陆的徽章！他认得阿兹特克金币！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

而更糟的是，由于过于紧张，我下意识地向后挪动身体时，手肘不小心撞到了旁边小几上的一个酒杯！

“哐当！”

清脆的碎裂声在相对安静的这个角落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位步步逼近的西班牙军官，都瞬间聚焦到了我这个笨手笨脚的“东方人”身上！

更恐怖的是，在我慌忙弯腰试图掩饰时，口袋里那个冰冷、染血的鲨鱼齿信物，以及那块象征着“暗流商会”的黑木令牌，竟然“叮当”一声，掉了出来，滚落在打翻的酒液和玻璃碎片之中！

时间，在这一刻，真的凝固了。

西班牙军官的脚步停住了，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地板上那两件与这奢华宴会格格不入、散发着阴谋与死亡气息的物品上。

拓尔德·多利亚的眉头深深皱起，眼中精光爆射。

王珺怡捂住了嘴，满脸惊愕。

苏炜桐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深邃，仿佛瞬间看穿了我身上所有的伪装和背负的重重秘密。

完了！

我脑中一片空白，只有阿卜杜勒那只毒蛇般的独眼和那批浸满血泪的阿兹特克黄金在疯狂闪烁。柏林码头的子时之约，如同丧钟的最后一声轰鸣，在我耳边炸响！

未完待续，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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