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 4

风声，终于暂歇了，但黑石堡群没能获得片刻安宁。一种死寂之后的巨大喧嚣，如同无形的洪流，席卷了整个废墟巢穴。伤兵被源源不断从荒凉的防线深处抬下来，一具接一具，塞满了古堡底层每一个尚能遮风的角落。空气里的沙土味儿被更加浓烈、令人作呕的气息覆盖——血腥、汗馊、伤口腐烂的恶臭、以及劣质消毒药水那股冲鼻的、仿佛能蚀透脑髓的刺辣。

灶间已然变成了临时的手术准备地。那个我用了许久的铜盆，此刻浸满了深红色的液体，分不清是血水的残迹还是药水的沉淀，散发着一股混合的、甜腥的怪味。锅里翻滚着浓得发黑的药汤，苦冽的气味霸道地钻进口鼻。我麻木地用勺子撇去锅里一层层浮沫，蒸汽灼得睁不开眼。刚将沉底的药渣滤掉，一抬头，“灰军装”高大的身影已经闯进这片苦涩的氤氲里。他的脸庞线条绷得如同石刻，眼神深处那股连日煎熬的疲惫像是被揉碎的炭火，只剩下一层烫人的焦灼。他看也没看那盆药汤，径直走向角落，端起一只盛满深棕色浓汁的药碗。碗很大，釉色剥落，粗糙不堪，里面汤药粘稠，散发着一股浓烈呛喉的药气。

“药要凉了。”他只从紧抿的唇齿间挤出这几个字，不容置疑，带着命令式的不耐烦。手腕一抬，黑褐色的药汁在碗中危险地晃动了一下，他却毫不在意，转身大步走了出去，沉重的脚步踏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钝响。

我端着晾好的、同样散发苦味的一碗热茶——茶叶都泡得发霉了，浑浊发绿——沿着陡峭的楼梯向上层走去。经过那些临时安置伤员的角落，惨状令人心胆俱裂。呻吟声、哀号声，像无数细针扎着耳膜。有人死死咬住磨得木屑翻飞的担架边缘，腮帮子的肌肉绷成坚硬的块垒；有人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发出“嗬…嗬…”骇人的窒息声；一条条染成酱紫色、来不及更换的破旧绷带缠在肢体上，血水早已凝结成痂块，散发出浓重的甜腥混合腐败的气息。

他在哪？

终于在回廊尽头那个视野相对开阔的露台上找到了他。那里风似乎还残留着余威。他没有再蜷缩在阴影的角落，而是直直地站着，面向古堡外那片铺展向远方、在干燥阳光下蒸腾着热浪的焦黄色荒野。他披着他那件过于宽大、早已辨不清本来颜色的灰旧军装外套，像一具被挂起来的空壳，在残留的风里摇摇晃晃。露台上没有桌椅，只有一张巨大、粗糙的黑石条案，上面铺着那张熟悉的、如今也仿佛吸满了尘土腥气的地图。

“灰军装”站在条案对面，那只盛满浓稠药汁的粗瓷大碗被用力顿放在石案边缘，发出一声闷响，碗中药汤溅出了几点黑斑，染污了地图一角某个代表部队集结地的蓝色小三角符号。他看也没看那碗药，双手按着石案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整个人如同拉满的强弓，身体里蕴含着一触即发的巨大张力，声音低沉而焦躁，带着火星四溅的急迫：“风向稳住了！西面……完全空了！骑兵今天就能……”

几乎是“灰军装”话音未落，“烟斗先生”沉稳得如同磐石的声音便在一旁响起，语调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冷静，每一个字都像棋子落在定盘星上：“主力压过去……分割……形成合围……战机稍纵即逝。”他修长的手指稳稳地点在地图上几个关键隘口，目光并未看向对面那个摇摇晃晃的身影。

一触即发。一个如燎原之火，炽烈地扑向猎物出现的方向；一个如深海之石，精准地算计着每一次致命的撞击。空气被这两股同样强大的意志拉扯，发出无声的颤鸣。

然而，石案另一边那个面向荒野的身影，对这一切却没有任何反应。他那在宽大旧军装下显得格外空荡的脊背，固执地朝向室内两人和那张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地图。阳光斜斜地打过来，勾勒出他轮廓的边缘，瘦得仿佛只剩下一张皮贴在骨架上。他的头微微向一侧耷拉着，下颌像是失去了支撑的力点。视线似乎是投向远方那片空旷得令人心悸的黄色荒漠，但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进眼里，只留下两个深不见底的空洞。

他在听吗？

突然，一阵异常沉重、充满极度痛苦的号叫，从楼下某个敞开的窗口中猛地爆发出来！那叫声凄厉得不像是人声，带着濒死的绝望和被彻底撕碎的痛苦，如同一把带着锯齿的尖刀，毫无征兆地狠狠捅进这露台上沉凝的空气里！

如同被那无形的刀锋瞬间贯穿心脏，石案边那个静止不动、面朝荒野的身影猛地一震！仿佛有一道剧烈的电流从他僵硬的脊柱瞬间炸开，沿着四肢百骸疯狂乱窜！他猛地倒吸一口冷气，那气流却在他喉管里发出极其难听的、如同生锈铁片刮擦的声音！一直有些佝偻的后背瞬间绷直，僵硬得如同石柱，随即开始无法抑制地、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他本能地想回头张望，去看那痛苦的来源，然而脖颈的肌肉却在那瞬间痉挛般锁死，他只能维持那个扭曲的姿势——头颅朝向荒野，身体却因那声猝然的惨叫而绷紧僵硬地侧转——整个人如同陷入琥珀的虫豸，被无形的冰层彻底冻结在那里！

“烟斗先生”镜片后的目光骤然一凝，里面闪过的决绝近乎冷酷。他根本不再等待对面任何回应，食指关节重重敲在石案地图上距离我们此刻立足点最近的、一个描绘着密集交叉线条的蓝色重镇标记上，发出“笃”的一声：“这里，必须立刻巩固！断他们的路！”

楼下，又是一阵模糊不清却饱含痛苦的嘶鸣传来，带着生命垂危时徒劳的挣扎。

露台上，风声停了，连那号叫的回音都湮灭了。死一样的寂静沉重地压下来，压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就在这几乎令人心脏停跳的死寂中心，“灰军装”如同被彻底点燃的炸药桶，猛地爆发了！他布满红丝的双眼圆睁，死死钉住石案对面那个在双重压力下扭曲凝固的背影，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你听见了吗？！要立刻——”

他没有吼完。因为就在这一刻，露台上凝固的时间再次发生了难以预料的、微小却极其关键的偏移。

“……药……”一个极其干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微弱地、毫无征兆地响起，从石案对面那个僵硬身体的方向传了过来。

仿佛一道无形的口令。“灰军装”所有暴烈的斥责如同滚烫的岩浆骤然遭遇了绝对零度的寒冰，瞬间凝固在脸上，随即碎裂崩塌！那份被压抑到极致、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力量，那份如同火药库般积攒已久的炽热锋芒，在这个出乎意料的音节面前，轰然塌陷，化作一片彻骨寒冷的灰烬！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如同被无形重拳狠狠击中，脸上只剩下一种混合着极度的荒谬、巨大的失望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彻底的疲惫。

露台上的风彻底停了，连尘埃都凝固。那石案上被遗忘的、浑浊的苦茶汤，映出一角阴沉天色，和他僵硬扭曲的倒影，模糊而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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