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猛地就深了。风不是北方那种刮骨的刀子风,却带着一股浸入骨髓的、湿冷的狠劲儿,能顺着袖口裤管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山势险峻起来,我们在无尽的山峦褶皱间行进,像一群被驱赶着、跌跌撞撞闯入巨大迷宫里的蚂蚁。视野时常被陡峭的崖壁或遮天蔽日的杂木林骤然切断。空气依旧是凝滞的,黏稠地悬浮着硝烟散尽后沉闷的余烬味、挥之不去的土腥,还有一种日渐浓郁的……衰败腐烂的气息。
队伍拖得很长,逶迤得如同一条褪了皮、在泥沼中挣扎的巨蛇。前方不断传来压低声音传递过来的命令,简短而刻板:“扎紧……看好……莫声张……”带着一种近乎仓惶的紧迫感。他几乎从队列前方消失了。
我能看见他的时候,是在山路边某个仅能勉强避雨的草棚,或是在行军途中短暂的休整时。他落在队伍的尾巴附近,动作迟缓得像个耄耋老者。那件早已失去了形状和颜色的深灰中山装(不知何时换上的),空落落地挂在身上,衬得那副形销骨立的身架更显羸弱不堪。深色的帽檐被他习惯性地压得很低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下一个紧绷得如同石刻般的下巴线条。他的眼睛大部分时间都死死地闭着,偶尔撑开一条缝隙,那双从前如寒星利刃般的眸子,此刻混沌得如同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难以清除的污浊,视线没有焦点,茫然地投向脚下被无数军靴反复践踏、污浊不堪的泥泞地面。
没人靠近他。除了“灰军装”偶尔会停顿片刻,但那高大身影投下的阴影,与其说是护卫,不如说是另一种无形的囚笼。他沉默地站着,只是站得离他比其他人近些,魁伟的身躯在混乱行进中如同一块沉默的界碑。有时他魁伟身躯会挡一挡侧面吹来的乱风,更多的时候,是他用一种近乎疏离的目光,沉默地审视着那个在队伍边缘踽踽独行、仿佛随时会跌倒的瘦小身影。那目光深处,已不是愤怒或失望,而是冻结般的冷静。
一次短暂休整,我依着惯例把饭菜和水送过去时,他正靠着山路旁一棵被雷电劈得焦黑的枯树干。他蜷缩着,双腿在冰冷的地面上微微收拢。双手环抱在胸前,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捂着自己的心口,指关节因用力而呈现出一种可怕的、毫无血色的苍白透明感。深蓝色的帽檐下,那死死闭着的眼皮却在剧烈地、神经质地跳动着。一种细微而持续不断的声音,从他紧咬的牙关里不受控制地泄出——那声音如同某种微小的野兽,在幽深的岩洞里啃噬着冰冷坚硬的骨殖,听得人后颈发凉,一阵阵地起栗。
我把那只粗瓷饭碗和一个装着冰凉清水的军用水壶轻轻放在他手边触手可及的石头上。碗里是煮得稀烂、颜色寡淡的菜糊糊。他没有睁眼。眼皮下的跳动更加狂乱。那微弱的、令人骨寒的啃噬声,似乎被他强行咽了下去,喉咙深处发出艰难的吞咽滚动声。他像一尊被钉在山壁上的、痛苦扭曲的受难石像,每一寸绷紧的肌肉都在无声地叫嚣着。我慌忙移开视线。
行军到了尾声。一座孤悬在陡峭山壁之上的古关隘,如同盘踞的猛兽,扼守着最后一道狭窄的咽喉要道。关前的空地很小,只能容纳零散的人马稍作歇息。空气里弥漫着极度的紧张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对峙氛围。风仿佛在此刻也凝固了。
我们这些“殿后”的人暂时滞留在关口下一片相对平坦的凹地里。“烟斗先生”也在,他依旧是那副沉稳如山中磐石的样子,只是眉宇间锁得更深。他手里捏着一份薄薄的、几乎被汗水浸透的电报纸,凝立不动许久。另一个高大挺拔、被称作“指挥者”的身影(他极少露面,但此刻身上的气势如山岳)默立一旁,如同一柄尚未出鞘的绝世名剑。
“灰军装”几步跨到“烟斗先生”身边,低声急速地说着什么,目光不时地投向关隘上方,又掠过身后那片幽暗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山林。“烟斗先生”只是极其缓慢地摇了一下头。一个手势制止了他。那手势沉稳,却又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意味。
我端着最后一点剩下的、已经冷透的食物,远远地望过去。那个穿着深蓝中山装的瘦小身影,如同一个飘忽的、即将消融于阴影中的薄薄印记。他独自一人,立在离那沉默的几人稍远、靠近一片陡直山壁的角落里。他微微佝偻着背,深蓝的帽檐几乎完全隐没了他此刻的表情。他的双臂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态环抱着身体,两只手深藏在袖管里,只露出一个紧张握拳的轮廓。他似乎整个人都在向内剧烈地坍缩,企图对抗某种来自体内深处的、冰冷刺骨的、难以名状的恐惧寒潮。那寒潮像活物,从他心口深处钻出来,啃咬着骨髓。
一只不知名的铁鸟发出刺耳的啸叫,在高远而阴沉的铅灰色天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那声音尖锐地撕裂了凝固的空气!
角落里那个深蓝色身影猛地一颤!仿佛那尖啸的尾音是一道淬毒的鞭影,狠狠抽打在他紧绷的神经末梢!他那深埋帽檐下的头部猛地向上扬起了一下,动作僵硬而突兀,像是颈骨被强行拧转!宽大空荡的袖管下,环抱着身体的那双手臂,突然间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幅度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不是正常的抖动,更像是一种失去控制的、源于最深层恐惧的痉挛!
就在这时,一个沉默的、几乎不引人注意的灰绿色身影,像一片无声飘落的叶子,悄然靠近那个剧烈颤抖的角落。灰绿色的帽子同样压得很低。没有任何言语交谈。只是极为短暂的一个停顿。下一秒,那片深蓝色的身形没有任何犹豫,仿佛接到了无声的、期盼已久的号令,几乎是踉跄地、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决绝,猛地向前迈开步子,以一种完全超乎他平日病态衰弱状态的步伐速度,紧跟在那个灰绿色的身影之后,急促、僵硬地朝着关口旁边那条仅供单人行进的、被杂木丛半掩的陡峭小径快步走去。
“灰军装”魁梧的身躯猛然绷直!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闪电,瞬间捕捉到了那两片急速移动、即将消失在野径拐弯处的背影!一丝惊诧、怒意和某种近乎荒谬的难以置信,瞬间在他冷硬的脸上掠过。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向前跨出半步,一只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冰冷坚硬的枪套!
“……站……!”一声低沉的厉喝从他喉间冲出,带着战场指挥员惯有的决断力。
然而这声喝令刚刚出口,便被旁边那个一直如同名剑沉默的身影——那位真正的“指挥者”低沉而平缓的声音盖过。那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山岳般的沉稳和不容置疑的最终定调:
“都……看着关。”
“灰军装”按住枪套的手骤然僵在半空!他脸上的肌肉猛烈地抽动了一下,那沸腾的冲动如同被一座无形的万丈高山当头压住,瞬间冻结凝固。魁伟的身躯晃了晃,最终还是缓缓地松开了手指。他猛地扭过头,视线越过关口前那片沉默的人群,越过那几道代表最高决断的如山背影,死死投向峡谷外那片被浓重暮色浸染、连绵起伏、呈现无尽苍灰之色的莽莽群山。那双原本锐气逼人、此刻却布满红丝的虎目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种极度的苍凉和……茫然。像一场漫长得耗尽心力的征战后,被彻底抛掷在了一片无垠的、冰冷刺骨的荒野里。
山风吹起那件早已不合身、空荡荡的深蓝色中山装的衣角。他跟着那灰绿色的身影,跌跌撞撞,消失在野径扭曲幽暗的尽头,像两片被风强行撕裂、卷入茫茫林海的枯叶。
几十分钟后,消息传回。
只有片语只言在极度压抑的人群中悄然传递:“……折了……那边山……风大……”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沉沉地压了下来。连山间呼啸的风声似乎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灰军装”背对着所有人,依旧保持着望向峡谷外的姿势。他的肩膀微微耸动着。是风太冷?抑或……但没有任何啜泣或声响。他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一只手,那只握惯了军令和利刃的手,此刻却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腹,重重地、反复地揉搓着自己的眉心,像是要将某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灼人的酸涩狠狠压进去,揉碎在那道深深的刻痕里。
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如同泼洒了浓墨。古旧沧桑的关隘城楼上方,只剩下一角残破的、被风雨剥蚀得看不清颜色的军旗,在愈加强劲的寒风中,以一种断裂般的姿态,绝望而疯狂地来回抽打着冰冷的空气,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啪——啪——啪”的巨大声响。
在那最后一声凄厉的旗布撕裂般的鞭响猝然划破黑夜的刹那——
一直在角落里闭目蜷缩、竭力与体内刺骨恐惧搏斗的我,感到心头猛地一悸!仿佛有什么冰冷无形的东西,在意识的最深处,毫无征兆地……碎裂了。
老秦,关中道上混了大半辈子,终究没能做出什么好菜。战事落幕许多年后的某个同样深秋,在故乡关中一间连屋顶都盖不全的破败灶房里,我守着泥灶小火煨着那锅热汤面。灶膛里微弱的柴火“噼啪”轻响,橙红色的火焰跳跃着,将他那张毫无血色、深陷眼窝、唯有那对眸子在某一刻亮得刺人的脸,还有东北风雪中翻滚着红油的冻豆腐砂锅,连同那黑石堡群上空盘旋的铁鸟悲鸣,以及幽深峡谷里深蓝色中山装最后摇摆消失的背影……无数破碎的光影,在袅袅升腾的白色蒸汽后面重叠、翻滚、扭曲,最后无声地沉淀下来,融进锅里那一丝微薄的热气里。
那热气扑在脸上,带着汤面的暖意和故乡泥土的气息,湿润了我的眼角。我愣了片刻,看着锅中翻滚的面条,才后知后觉地喃喃道:“哦,原来是饿了。”
老秦老了,记性更坏了。只是从那天起,每次灶膛里的柴噼啪燃起时,心头总会掠过一丝莫名尖锐的寒意。似乎在那跳跃的火光里,总能看到遥远的关隘之上,那最后孤悬于苍茫暮色中的一角军旗。但那旗,后来每次在记忆里浮现,又恍惚不大像旗,倒像是山那边浓稠暮色里……挣扎着透出的一线残光,冰冷、暗沉,坠向无底深渊时凝固在瞳孔深处的血痕。然而灶火烧得再旺,再也照不亮那段山峦皱褶深处、寒彻骨缝的记忆。只记得那天峡谷的风真大,那点深蓝衣角一忽闪,就被吞尽了,像被一口无形的巨兽吞噬,连尘埃都未曾溅起一丝。后来的人都说,天上又坠了颗星辰。可老秦偷偷掰开黍面窝头时就曾想过,哪是什么星辰呢?不过是……那晚山坳里,碎了的,染血的月牙罢了。
命运的折痕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