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跟上他的脚步

通风管道里弥漫着铁锈和灰尘的味道，狭窄的空间仅容一人匍匐前进。任笙的膝盖和手肘被粗糙的金属壁磨得生疼，每动一下都能听到铁皮发出“咯吱”的呻吟，在外面传来的爆炸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不敢停。

邵初砚说储物间后面的通风管道暂时安全，但任笙爬了快十分钟，还是没找到所谓的“安全角落”。管道里的空气越来越浑浊，带着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那是外面燃烧的味道，可能是防御工事，也可能是……人。

“邵初砚……”他无意识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在管道里撞出细碎的回音，像片羽毛落在滚烫的铁板上，瞬间就被灼化了。

刚才那一瞬间的念头还在脑子里盘旋——那个声音说的“逃不掉”，是指邵初砚？

这个想法让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甩了甩头，想把这荒谬的猜测甩开，可越甩，邵初砚冲去对付巨行尸的背影就越清晰。那只消防斧劈在巨行尸膝盖上的巨响，那飞溅的火花，还有男人转身时眼里不容置疑的坚定……每一个细节都像钉子，钉在他的视网膜上。

邵初砚很强，这是避难所里所有人都公认的。他能在赤雾最浓的时候独自外出搜集物资，能凭一把消防斧砍翻三只腐狼，甚至有人说，上次东边围栏崩溃时，是他硬生生用身体顶住了即将倒塌的钢筋架，才救了躲在后面的十几个孩子。

可再强的人，也架不住三只巨行尸，还有源源不断涌进来的变异体。

任笙的手指抠进铁皮的缝隙里，指甲缝里灌满了铁锈。他忽然想起灾难爆发前的事——那时候邵初砚还是大学的射击社教练，总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站在靶场边纠正学员的姿势，阳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连侧脸的线条都透着温和。

那时候的邵初砚，手上没有这么多伤疤，眼里也没有这么重的戾气。

是这场该死的灾难，把所有人都拖进了泥沼。

“轰隆——”

一声剧烈的爆炸从管道外传来，震得整个通风系统都在摇晃，头顶落下簌簌的灰尘，迷得任笙睁不开眼。他听到外面传来巨行尸愤怒的咆哮，还有金属扭曲的刺耳声响，像是有什么大型工事正在坍塌。

储物间的方向！

任笙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他顾不上邵初砚“别出来”的叮嘱，转身就想往回爬，可刚调转方向，就听到管道入口处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有人在外面拧动通风口的格栅。

他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屏住了。

管道外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影子挡住，格栅被人用工具撬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任笙下意识地往管道深处缩了缩，握紧了一直攥在手里的短刀，指腹因为用力而泛白。

是变异体？还是……

“任笙？”

熟悉的声音透过格栅传进来，带着浓重的喘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任笙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那个声音又响起来：“我知道你在里面，出来。”

是邵初砚！

他猛地往前爬了两步，鼻尖差点撞上格栅。透过格栅的缝隙，他看到了邵初砚的脸——男人额角的伤口还在流血，一道暗红色的血痕从眉骨滑到下颌，沾着灰尘和不知名的污渍，冲锋衣的袖子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露出的小臂上有几道深可见骨的抓痕，正往外渗着血珠。

但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让任笙的眼眶瞬间热了，他伸手去掰格栅，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邵初砚，你没事……”

“别碰。”邵初砚按住他的手，声音还有点喘，“我来。”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多功能军刀，用没受伤的左手灵巧地撬开格栅的卡扣。金属片落地时发出轻响，邵初砚侧身让开位置，示意任笙出来。

任笙爬出来的瞬间，就被邵初砚拽了一把，踉跄着站稳时，正好撞进对方怀里。浓重的血腥味混着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还有邵初砚身上独有的、让人安心的气息。他能感觉到邵初砚胸口剧烈的起伏，还有手臂上肌肉的紧绷。

“你怎么样？”任笙抓着他的胳膊，目光落在那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上，声音都变调了，“这是被什么弄的？巨行尸？”

“小事。”邵初砚收回手，动作快得像是在掩饰什么，“主入口暂时堵住了，队长让我们撤到地下三层，那里有备用防御工事。”

他说话时避开了任笙的视线，转身去捡地上的消防斧。任笙这才注意到，他握斧的右手在微微发颤，虎口处磨破了皮，渗着血珠。

刚才那一斧，一定震得他手臂快断了。

任笙的喉咙有点发堵，他看着邵初砚挺拔却略显踉跄的背影，忽然想起刚才在管道里听到的那个声音——“你看，你还是逃不掉”。

逃不掉什么？逃不掉这些伤？还是逃不掉一次次冲在最前面的命运？

“走了。”邵初砚已经走到走廊尽头，回头看他，眉头微蹙，“发什么呆？”

任笙快步跟上去，路过刚才被撬开的通风口时，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管道深处黑漆漆的，像个沉默的嘴，仿佛随时会吐出什么东西来。

“刚才在里面，听到什么了？”邵初砚的声音忽然在前面响起。

任笙愣了一下：“没、没什么，就听到爆炸声。”

他没说实话。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让邵初砚知道那个梦，知道那个阴魂不散的声音。好像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一旦说出来，就会被某种未知的力量盯上。

邵初砚没再追问，只是脚步慢了些，让任笙能跟上他的速度。两人沿着走廊往地下三层走，沿途能看到不少匆忙撤离的人，有人抱着包裹，有人背着伤员，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惶急。

路过一间医务室时，邵初砚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推开了虚掩的门：“进来处理下伤口。”

医务室里一片狼藉，药柜被翻得乱七八糟，地上散落着玻璃碎片和用过的纱布。唯一能用的只有靠墙的一张铁架床，上面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邵初砚从药柜里翻出碘伏和纱布，扔给任笙一瓶，自己则拧开另一瓶的盖子，往手臂的伤口上倒。碘伏接触伤口时发出“滋滋”的声响，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眉头却没皱一下，只是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任笙看得心头发紧，走过去按住他的手：“我来吧。”

邵初砚抬眼看他，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任笙拿起棉签，蘸了碘伏，小心翼翼地擦拭他手臂上的伤口。伤口很深，边缘的皮肉都翻卷着，能看到里面泛红的筋膜。他的动作很轻，生怕弄疼邵初砚，可棉签刚碰到伤口，就被对方按住了手腕。

“用力点。”邵初砚的声音有点低，“不然清理不干净，会感染。”

任笙咬了咬唇，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碘伏浸透伤口时，邵初砚的呼吸明显重了些，握着他手腕的手也收紧了，指腹掐得他有点疼。但他始终没再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看着任笙的眼睛，目光沉沉的，像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海。

医务室里很安静，外面的爆炸声和嘶吼声好像被隔远了，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还有棉签划过皮肤的轻响。任笙低着头，专注地清理伤口，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忽然注意到，邵初砚小臂内侧有个很小的疤痕，像个模糊的星芒形状，藏在旧伤的痕迹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这里是怎么弄的？”他忍不住用棉签轻轻碰了一下。

邵初砚的手臂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声音有点含糊：“以前弄的。”

“以前？”任笙抬头看他，“灾难前？”

“嗯。”邵初砚移开视线，看向窗外那片橘灰色的天，“小时候爬树摔的。”

任笙没再问。他知道邵初砚不喜欢提以前的事，就像他从不提自己那个反复出现的噩梦一样。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些不愿触碰的东西，在这末世里，那些东西就像深埋的地雷，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踩响。

他用纱布仔细地包扎好邵初砚的伤口，打了个漂亮的结。做完这一切，才发现自己的心跳有点快，脸上也有些发烫。他赶紧低下头，去处理自己胳膊上被蚀骨者粘液溅到的地方，却被邵初砚一把抓住了手腕。

“你也受伤了？”邵初砚的目光落在他手肘处——刚才在管道里爬行时被磨破了皮，渗着血珠。

“没事，小伤。”任笙想抽回手，却被他抓得更紧。

邵初砚没说话，拿起碘伏和棉签，低头帮他清理伤口。他的动作比任笙更轻，带着薄茧的指尖偶尔碰到任笙的皮肤，会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任笙看着他低垂的眉眼，额角的血痕还没擦干净，嘴唇紧抿着，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这一刻的邵初砚，褪去了刚才战斗时的凌厉，也没有了平时的冷硬，只剩下一种近乎温柔的专注。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软的，有点麻。

“好了。”邵初砚放下棉签，帮他贴好创可贴，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刚才那个小心翼翼的人不是他。

他站起身，拿起靠在墙角的消防斧：“该走了，地下三层不能再等了。”

任笙跟着站起来，刚走出两步，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不是变异体的嘶吼，也不是人的惨叫，而是一种……低沉的嗡鸣，像是有无数只蝉在远处振翅，又像是某种大型机械启动的声响。

那声音越来越近，地面开始轻微地晃动，墙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邵初砚的脸色瞬间变了：“不好！是‘音波虫’！”

任笙的脸色也白了。他听说过这种变异体，它们本身没有攻击力，却能发出高频音波，震碎人的耳膜，甚至让内脏破裂。上次有个小队遇到音波虫，最后活着回来的只有一个疯疯癫癫的人，嘴里一直喊着“耳朵里有虫子在爬”。

“快捂住耳朵！”邵初砚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往医务室里面拽，“躲到桌子底下！”

两人刚钻到治疗台下面，那股嗡鸣声就变得震耳欲聋。任笙感觉自己的耳膜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疼得他眼前发黑，心脏也跟着那频率疯狂跳动，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死死捂住耳朵，却挡不住那声音往脑子里钻，像是有无数根钢针在刺他的神经。恍惚间，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任笙，你是逃不掉的”。

这一次，那声音和音波虫的嗡鸣混在一起，变得扭曲而尖利，仿佛就在他耳边嘶吼。

任笙疼得蜷缩起来，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捂住了他的耳朵。

是邵初砚。

男人的手掌很大，带着伤后的温度，将他的耳朵完全罩住，隔绝了大部分音波。任笙能感觉到他掌心的颤抖，还有手臂肌肉的紧绷——显然，邵初砚也在承受着同样的痛苦。

但他没有缩起来，而是用身体挡在任笙面前，像一面墙，隔开了外面的嗡鸣和震动。

任笙的视线穿过邵初砚的臂弯，看到他紧咬着牙关，下颌线绷得像根即将断裂的弦，额角的青筋都爆起来了。可他的眼神却很稳，落在任笙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仿佛在说：别怕，有我在。

不知过了多久，那嗡鸣声终于渐渐远去，地面的震动也平息了。任笙的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只能看到邵初砚的嘴唇在动，大概是在问他有没有事。

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脑子里一片混乱。

邵初砚松开手，扶着他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任笙这才发现，男人的脸色白得像纸，嘴唇也毫无血色，刚包扎好的伤口大概是因为刚才的用力，又渗出了血，染红了纱布。

“你……”任笙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邵初砚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说，然后指了指地下三层的方向，率先走了出去。他的脚步比刚才更踉跄了些，背影在摇晃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

任笙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刚才在治疗台下，邵初砚捂住他耳朵的那只手。

那只手，还在微微颤抖。

他忽然明白，邵初砚不是不怕，他只是把恐惧藏得比谁都深。

就像他自己，明明怕得要死，却还是握紧了刀，跟着这个人一步步往前走。

走廊尽头的楼梯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人在喊：“快！音波虫过去了！抓紧时间撤到地下三层！”

邵初砚在楼梯口停下，回头看他，眼神示意他跟上。

任笙深吸一口气，压下耳朵里的嗡鸣和脑子里那个阴魂不散的声音，快步追了上去。

不管逃不逃得掉，至少现在，他得跟上这个人的脚步。

哪怕前面是无尽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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