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洄从之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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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青月

送走江洄那天之后,沈溯把铺子营业时间改成 24 小时。

理由很简单:醒着和睡着一样疼,不如让秒针的滴答声盖过耳鸣。

凌晨两点,他在工作台前拆一只 1963 年的浪琴,突然听见门外的风铃响。

抬头——空无一人,只有风。

他低头继续拧螺丝,却发现拿镊子的手在抖,尖端划破指腹,血珠滚进机芯。

那一瞬间,他想起江洄走前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沈溯,别修好所有钟表,留一只坏的,让它提醒我,你还是会犯错。”

沈溯把那只坏掉的浪琴重新装好,不上油,也不调快慢,放进橱窗最显眼的位置。

标价:99999 元,下面一行小字:

“非卖品,仅供怀念。”

母亲死后,沈溯的失语症从“选择性缄默”恶化为“功能性构音障碍”。简单说:他能听见,也能在心里说话,但声带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住,发不出完整的句子。7 月 3 日凌晨,他写下第一封未寄出的信——

【致江洄 第 0 封】

江洄:

今天修了一块表,主人是个老太太,她说表是她丈夫 50 年前送她的结婚礼物。

表修好了,她却哭了。

她说时间准了,人却不在了。我突然明白,原来我们的时间也停了。

你走之后,成都下了 22 天雨,我每天数雨点,数到 1427 滴的时候,钟楼敲四点。

我试着说“我想你”,结果只发出气音,像漏风的手风琴。

我把这句话录进录音笔,每天听一遍,确认自己还没忘记怎么发音。

等你回来,我放给你听。

——溯

信写完,他塞进牛皮信封,封口涂了松香,锁进抽屉。

抽屉里还有 17 张车票:成都→北京,2019 年 6 月 16 日至 7 月 3 日,每天一张,都没剪。

他以为攒够勇气就能上车,却在检票口掉头。

7 月 12 日,江洄生日。

沈溯在钟楼顶层摆了一支老式录音机,对着铜钟录下三段话:第一段:生日快乐。

第二段:对不起。

第三段:我爱你。

录完,他把磁带拆出来,剪成 12 公分长的小段,装进一只透明表壳里,做成吊坠。

吊坠背面刻着摩斯密码:

· — —— · ·— · ·— · ·— · ·— ·

北京西站 C 口外,江洄把背包甩在地上,掏手机给沈溯拨电话。

嘟——嘟——无人接听。

他抬手看表:19:42,成都应该还在下雨。

耳边忽然响起一阵高频蝉鸣,像有人把调音叉直接插进他鼓膜。

他甩甩头,以为是火车坐久了。

重新拨号,这次通了,却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在听筒里放大、折返,像被扔进一口深井。

“沈溯?”

没有回应,只有沙沙的雨声——成都那边的雨,通过无线电流落在他耳道里。

江洄把音量调到最大,依旧分辨不出半个字。

几秒后,电话自己挂断。

他盯着屏幕上的“通话 00:07”,心里生出第一粒不安的种子。

江洄借住在朝阳区一间半地下琴房。

夜里 2 点,隔壁鼓手在练军鼓,咚——咚——

江洄却听见鼓皮破了一个洞,声音漏出去,只剩干巴巴的骨架。

他抬手捂住右耳,再松开,鼓声仍然残缺。

凌晨四点,他跑去 24 小时急诊。

医生用耳镜照完,语气平静:“右耳低频下降 40 分贝,突发性聋,先挂三天甲强龙。”

江洄笑了一下:“能治好吗?”

“70% 的人能恢复部分,也有人全聋。”

江洄把诊断书折成四折,塞进后裤袋,像塞一张不及格卷子。

出医院时,天开始下雨,北京罕见的暴雨,雨脚斜着扫进他衣领。

他在雨里给沈溯发微信:

【江洄:我右耳好像坏了。】

消息左边一直转圈。

地下室信号太差,发不出去。

7 月 14 日,沈溯在钟表铺柜台发现一只来路不明的信封。

牛皮纸,没贴邮票,只写三个字:沈溯收。

拆开——

【江洄 第 4 封】

沈溯:今天北京打雷,地下室淹水,鼓手把设备全搬走了,只剩我的琴。

医生说我的耳朵像被拔掉保险丝的灯,说炸就炸。

我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完了,再也听不见你说“弓根太用力”了。

我翻遍手机,没有你的语音,只有一段 17 秒的空白录音,录于 6 月 15 日 17:23——

那天我在动车厕所里,想对你说一句告别,结果只录到列车员喊“查票”。

原来我连像样的告别都没给你。

沈溯,如果我聋了,你会来把我领回去吗?

——洄

沈溯读完,把信纸压在工作台的玻璃板下,旁边是那枚透明表壳吊坠。

当天夜里,他买了第四张成都→北京的车票。

发车时间:7 月 20 日 07:08。

7 月 19 日晚,四川盆地暴雨橙色预警。

沈溯提前一晚到北站候车。检票口大屏滚动“因暴雨塌方,所有北上列车停运”。他站在退票窗口,雨声盖过广播。

退票员问:“全额退?”

沈溯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把车票推回去,摇头,用指尖在玻璃上写:改签到明早。改签窗口告诉他:最早一班要到 7 月 22 日。沈溯把帽檐压得更低,转身走进雨里。

同一时刻,北京也在暴雨。

地下室灌水,江洄把琴盒举过头顶,站在床上。手机信号断断续续,他终于收到沈溯 6 天前的回复:

【沈溯:别怕,我明天去找你。】

江洄回拨,依旧无人接听。他拿防水袋把手机裹好,趟水出门。地面水位没过小腿,井盖翻涌。

江洄在雨幕里大声喊:“沈溯——”

声音被雨撕碎,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7 月 20 日凌晨 4 点,成都雨势稍缓。沈溯回到钟表铺,全身湿透。

他用毛巾擦手,打开工作台抽屉,拿出录音笔——里面存着 7 月 12 日录的三句话。

他戴上耳机,按下播放。

第一段:“生日快乐。”

第二段:“对不起。”

第三段:“我爱你。”

声音在空荡的铺子里回荡,像一个人对着深井自言自语。

沈溯把录音笔贴到手机麦克风旁,给江洄拨微信语音通话。

嘟——

江洄秒接。

“沈溯?”

沈溯张了张嘴,声带依旧锁死。

他只能把录音笔音量调到最大,让那句“我爱你”顺着电波传过去。

听筒里,江洄那边背景嘈杂,雨声、汽车喇叭、风声,混在一起。

“沈溯,我听不清!”江洄喊,“你那边雨大吗?”

录音笔循环播放第三段,机械而固执。

沈溯闭上眼,在心里把那句话补完整:

——江洄,我爱你,即使你现在听不见。

7 月 20 日上午 9 点,暴雨云带南移,成都转晴。

沈溯收到一条短信:

【江洄:我买了 22 号回成都的票,下午四点到,你来接我吗?】

沈溯站在钟楼顶层,面向北方,第一次用极低极哑的声音说:

“我等你。”

声音散在风里,像一场无人签收的回音。

沈溯的记忆又被扯回到那一天,他们之间好像从始至终都存在着问题,沈溯的过分冷静和冷淡不止一次让江洄崩溃。

琴房的月光总是冷的。

江洄的指尖悬在大提琴弦上方,像一片将落未落的雪。斯特拉迪瓦里琴的木质纹理在灯下泛着幽暗的光,那些他曾用右手抚摸过千万次的纹路。

"错了。"沈溯的声音从钢琴那边传来,不是通过声带,而是通过琴键。降E大调前奏曲的第三小节,本该是明亮的属七和弦,江洄故意让C弦偏低了四分之一个音。这个错误像一滴墨汁坠入清水,整个乐句都浑浊起来。

沈溯的指节在琴键上敲出"错了"的节奏,咚-咚-咚。他患有失语症,声带完好却发不出完整的词句,音乐是他唯一的语言。此刻那些音符像冰锥般尖锐,刺得江洄耳膜生疼。

江洄笑起来,虎牙抵着下唇,像只挑衅的猫。他故意又把那个音拉低了些,这次整个和弦都开始扭曲。月光突然变得很亮,照出沈溯睫毛下那道细小的疤痕——那是江洄去年用琴弓划的,当时他笑着说"给你留个记号,省得你忘了我"。

钢琴声戛然而止。沈溯站起来时带翻了琴凳,金属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走向江洄的样子像一场慢放的雪崩,每一步都让空气更冷。江洄没退,他反而把琴弓抵在沈溯锁骨下方那个凹陷处,弓毛上的松香蹭在白色衬衫上,像道新鲜的伤口。

"你早就想这么做了吧?"江洄的声音很轻,"从我在你肖邦比赛上故意抢拍开始。"

沈溯的瞳孔在月光里缩成针尖大小。他抓住江洄右手的方式很古怪,不是握,是捧,像捧着一件即将摔碎的瓷器。然后他突然发力,把那只手按在琴马上。斯特拉迪瓦里发出一声呜咽,木质琴身撞在江洄的尾椎骨上,疼得他眼前炸开金星。

第一下是琴弓砸下来的。

紫檀木的弓杆击中中指关节时,江洄听见"咔"的一声轻响,像春天第一根折断的柳枝。疼痛来得比想象中慢,先是钝,然后是尖锐的灼烧感,仿佛有人把烧红的琴弦缠在了骨头上。他张嘴想笑,却只吐出一串颤抖的呼吸。

沈溯的左手掐着他的后颈,强迫他低头看自己正在碎裂的手。第二下瞄准的是无名指,这次用了琴弓的金属调节器。血溅在琴码上时像一串被风扯断的红珊瑚,有几滴落在沈溯的手背,烫得他睫毛颤了颤。

江洄突然用额头撞向沈溯的下巴。这个带着血腥味的吻来得猝不及防,牙齿磕破了沈溯的下唇,铁锈味在两人交错的呼吸里蔓延。沈溯尝到江洄眼泪的时候,第三下砸在了他已经变形的中指上。

月光此刻冷得像液态的银,浇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中间。江洄的右手软软地垂下来,中指和无名指以不可能的角度反折着,青紫色的淤血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沈溯的左手还维持着捧的姿势,指缝里全是江洄的血。

“沈溯你终于生气了,现在..."江洄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人类,"你永远欠我一段降B大调了。"

沈溯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蹲下来,用沾血的指尖在地板上敲出节奏: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每个音符都像在撕扯声带,却始终发不出真正的声音。

江洄用左手拾起断成两截的琴弓。弓毛散开来,像一匹被砍断脖子的白马的鬃毛。他把断裂的弓杆塞进沈溯手里,让那个尖锐的断口抵住自己的颈动脉。

"再来一次?"他轻声问,"这次往这里。"

沈溯的指节僵住了。弓杆的断口抵在江洄颈侧最薄的那层皮肤上,已经压出一粒血珠,像朱砂痣。江洄的脉搏在皮下跳动,急促、滚烫,一下一下撞着沈溯的虎口。月光把两个人的影子钉在地板上,一个跪着,一个坐着,像两尊被诅咒的雕像。沈溯的手开始发抖。

他松开弓杆,转而用掌心去捂江洄右手变形的指节——那些骨头已经错位,皮肤下肿得发亮,淤血像被揉皱的紫红色丝绸。他的拇指擦过江洄的中指指尖,那里本该有常年按弦留下的茧,现在只剩下一层薄而透明的皮,底下是碎裂的关节。江洄突然笑起来,笑声像一把碎玻璃撒进雪里。

“你哭什么?”他用左手去碰沈溯的脸,指尖沾到一点湿,“我还没哭呢。”沈溯的睫毛上挂着水珠,但他没眨眼。

失语症让他的表情永远像隔着一层雾,只有此刻,雾被撕开了,露出底下血淋淋的东西。他抓住江洄的左手,强迫那只完好的手按在自己喉咙上——那里在震动,声带徒劳地收缩,却挤不出一个完整的词。只有气音,像风穿过破掉的琴箱。江洄的指尖摸到沈溯的喉结,它上下滚动,像一颗卡在裂缝里的珍珠。他忽然明白沈溯想说什么了:那些没能出口的音节,那些永远弹不准的颤音,那些因为失语症而永远滞留在胸腔里的“我爱你”和“对不起”。“嘘——”

江洄用沾血的食指按住沈溯的嘴唇,“我知道。”琴房的门没关严,走廊的灯光漏进来,把地上的血泊切成两半。沈溯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亮得刺眼。备忘录里存着一句话,是江洄出事那天他写的——

【如果我让你流血,就让我的血也流进你的琴。】他删掉这句话,重新打字,手指在屏幕上留下血印:【现在我们都残缺了。】江洄凑过来看屏幕,呼吸喷在沈溯耳后,像一场迟到的暴风雨。他忽然抓住沈溯的手腕,把那只手机狠狠摔向墙壁。塑料外壳碎裂的声音很清脆,像那年他们在音乐学院礼堂里一起踩爆的香槟瓶塞。

“我不需要这个。”

江洄用左手捧起沈溯的脸,额头抵着额头。

“我要你用听的。”沈溯的瞳孔里映着江洄扭曲的右手,像一面破碎的镜子。江洄把那只手举到沈溯耳边,让碎裂的指节擦过他的耳垂——那里有一颗小小的痣,江洄曾经开玩笑说那是沈溯全身上下唯一能发出声音的地方。“听。”江洄轻声说。

沈溯闭上眼睛。他听见血液在江洄的血管里奔涌,听见碎骨互相摩擦的细微声响,听见江洄心跳里藏着的《天鹅》——他们第一次合奏的曲子,当时江洄的弓毛断了,用牙齿咬着松香块坚持到谢幕。沈溯的嘴唇贴上江洄的手背。

舌尖尝到铁锈味时,他第一次恨透了失语症。他想告诉江洄:你的右手不是被我砸断的,是被我藏起来的——藏在一个永远弹不准升C的地方,藏在我每次看见你拉琴时就会发作的偏头痛里,藏在我声带最深处那个永远发不出的“别走”里。但他只能把吻落在那些变形的指节上,像在给它们举行一场迟到的葬礼。江洄用左手揪住沈溯的头发,强迫他抬头。月光此刻变得很薄,像一层被揉皱的锡纸,把两个人的脸照得惨白。江洄的虎牙抵着沈溯的下唇,这次没有咬下去,只是轻轻磨蹭那个已经结痂的伤口。

“沈溯,”

他叫他的名字,声音轻得像在拆一颗炸弹。

“你欠我一个音。”沈溯点头。他跪直身体,把江洄的右手捧在掌心,像捧着一件圣物。然后低头,用牙齿咬住江洄中指上那枚已经变形的指甲盖,小心翼翼地把它撕下来。指甲脱离甲床时发出轻微的“啵”声,江洄疼得倒抽一口气,却没有缩手。沈溯把那片指甲含在舌底,像是终于咽下了一个无法宣之于口的词。江洄用左手扯开沈溯的衬衫纽扣,把脸贴在他锁骨下方那个凹陷处。那里有一颗痣,形状像高音谱号。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尝到汗和咸涩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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