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诊所开业】
沈溯把钟楼一层打通,挂出招牌:
【TIME CLINIC 时间诊所】
副标:修复钟表·修补记忆·慢递未来
营业执照上,法人代表一栏写着:沈溯、江洄。
江洄坚持加上诊疗科目“音乐心理治疗”,沈溯在后面补一行小字:仅限 2 人。
开业当天,花篮只有三个:
1. 母校管弦乐队——“祝弦外之音长存”;
2. 耳鼻喉科老主任——“愿世间再无突聋”;
3. 匿名快递,落款“17:23”——一把铜制手术刀片。
沈溯把刀片锁进玻璃罐,贴上标签:非卖品,危险勿近。
江洄给一位失眠高中生做“音乐脱敏”。
耳机里播放他自己改编的《月光》,右耳突然失压——
像有人拔掉耳机插头,世界瞬间静音。
他强撑到结束,摘耳机时耳廓全是血。
沈溯冲进来,用纱布按住他耳后动脉。
江洄笑:“别慌,只是旧地重游。”
救护车去华西,诊断:
“右耳全聋,左耳轻度下降。”
纸面结论:无法逆转。
江洄住院第 3 天,沈溯在走廊对护士说“谢谢”时卡壳。
护士狐疑:“你是不是嗓子也出问题了?”
沈溯摇头,转身,撞见江洄。
江洄第一次听见沈溯的失语不是“沉默”,而是“破碎”:
每个字都被锯断,只剩气音。
回到病房,江洄关上门:
“你什么时候开始说不了整句?”
沈溯在白板上写:
【我妈走后。】
江洄把白板擦得沙沙响:
“沈溯,你治了我,却没人治你。”
11月 3 日,暴雨夜,诊所一楼进水。
江洄执意要把“时间慢递”柜抬到二楼,沈溯不让——柜体是生铁,一抬就散。
江洄吼:“那是我们全部回忆,淹了就没了!”
沈溯把扳手摔在地上,金属弹跳声像耳光。
两人对峙,雨声填满沉默。
最后江洄用左手捂住右耳,红眼:
“我现在连吵架都听不全,你满意了?”
沈溯蹲下去,把扳手递给他,掌心向上——
一个投降的姿势。
江洄出院。右耳彻底失聪,左耳残留 60dB。
他把诊所招牌拆下,改成:
【HALF-SOUND CLINIC 半声诊所】
沈溯在柜台后面钉一块黑板:
今日听写:
江洄(左耳) 沈溯(无声)
顾客(未知) 钟表(滴答)
江洄每天写一句话:
“今天听见 17 次心跳,0 次雨。”
沈溯在后面补数字:
“心跳 17×2=34,雨 0×2=0。”
2020 年 1 月 17 日,小年。
两人盘库,准备春节歇业。
深夜 11:47,江洄在柜台里发现一封未寄出的信——
【沈溯 第 21 封】
江洄:
今天你在病历上写“全聋”,我写“失声”。
我们加起来正好凑成一个完整的“安静”。
我翻遍《失语症临床观察》,没有一条写着“如何对聋子说我爱你”。
后来我把整本书烧了,火焰的声音你听不见,但我看见你笑了。
如果我们连声音都没有,那就用时间吧——
我把钟楼调到 17:23,让它永远停在那一分钟。
只要你回来,我就让时间重新走。——溯
江洄把信折成纸飞机,刚要扔,闻到焦糊味。
储藏间电线老化,火花已爬上木柜。
沈溯冲进来,一把拽住他往外拖。
火光里,江洄回头看见那枚“非卖品”怀表在玻璃罐里炸开,铜片四溅。
沈溯用后背挡住飞片,肩胛划出一道 10cm 血口。
两人跌出门槛,钟楼二层轰然塌陷。
火警鸣笛 42 分钟后熄灭,诊所只剩半边焦黑的罗马数字:
“Ⅴ Ⅻ Ⅹ Ⅶ”——恰好 5 点 12 分 07 秒。
1 月 18 日凌晨,消防撤离。
废墟前,江洄把左手拢在右耳后,做了一个徒劳的扩音。
他听不见火焰的噼啪,听不见沈溯压抑的喘息。
但他看见沈溯的嘴型——“没、关、系。”
江洄突然跪下去,用指尖在滚烫灰烬上写:
【我爱你,用烧坏的声带。】
沈溯用血指在下一行写:
【我听见了。】
1 月 20 日,废墟清场。
沈溯从瓦砾里扒出那只被火烤变形的铜手术刀片,
刀片上残留一行摩斯:
· — —— · ·— · (L)
· — · · (O)
· — · (V)
· · · (E)
他把刀片穿进表链,挂到江洄颈上:
“新的听诊器。”
江洄把被烟熏黑的罗马数字“ⅤⅫ”纹在左腕内侧,
时针指向 5 点 12 分——母亲去世的刻度。
他对沈溯做手语:
“以后,我们用烧过的骨头计时。”
8 月 1 日凌晨,钟楼废墟再次起火。
火星顺着焦黑的木梁一路爬,把半毁的集装箱映得通红。
沈溯冲进去时,火舌正舔到那面写着“给时间一点时间”的招牌。
他徒手掰断烧得滚烫的铜钟摆,掌心瞬间起泡,却感觉不到疼。
他把钟摆按进雨水桶,白烟升腾,像一场迟到的叹息。
8 月 5 日,华西医院语言科。
医生把喉镜图递给他:“声带痉挛,诱因是创伤再体验。”
沈溯张了张嘴,只发出沙哑的气音。
医生补一句:“等刺激源消失,会慢慢好。”
沈溯低头,在病历单上写:
“刺激源叫江洄,人在身边。”
8 月 15 日,北京实验剧团排练厅。
江洄把骨传导耳机摘下,对导演说:“我不演‘健全’,我演‘聋’。”
导演回他:“那就闭嘴,用身体。”
于是他把节拍跺进地板,血泡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心口。
晚上十点,排练结束,他在微信群里发:
“我退出,别再给我留灯。”
群里一片寂静,像被拔掉电源。
9 月 1 日,立秋。
江洄回成都取最后一批行李。
里攥一张车票——
成都到北京,9 月 2 日 17:23,硬座。
江洄把车票对折,放进琴盒,没回头。
沈溯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玻璃:“这次别再扔熊了。”
江洄脚步一顿,声音低得听不见:“我怕再听一次火灾。”
10 月 15 日,沈溯独自回火场。
铜钟摆已熔成拳头大的金属心,他把它抱在怀里,像抱着滚烫的自己。
突然一声闷响,钟楼第三次塌陷。
断梁砸中沈溯右臂,骨头当场折断。他被压在瓦砾下,手机滑到远处,屏幕停在一条未发出的草稿:
“我想听你说——我在。”
11 月 1 日,沈溯出院,右臂打了石膏,声带彻底罢工。
邻居小女孩每天放学来敲铁皮墙:
“沈哥哥,今天你要说什么?”
沈溯张嘴,发不出声,只能把字写在纸上:
“告诉江洄,我还欠他一句‘对不起’。”
小女孩把纸条折成飞机,飞过废墟,落在江洄曾经练琴的角落。
12 月 20 日,冬至。
沈溯把废墟清理干净,只留下那面烧黑的招牌。他用左手在招牌背面写:
“江洄,如果你回来,我们就把废墟种成花园。”
12 月 31 日,跨年夜。
沈溯在废墟中央摆一盏煤油灯,灯芯短得可怜。
倒计时 10 秒,灯芯熄灭。
沈溯把断弦缠在无名指上时,成都正下着那年最后一场雪。碎冰碴子从窗沿滚落的声音像江洄最后一次拉琴时故意按错的那个升G——尖锐地刺穿他失语后结痂的声带。
公寓的暖气管道在凌晨三点爆裂。他踩着积水找扳手,在浴室镜柜第二层发现江洄没拿走的安定片。铝箔板上的凹痕排成北斗七星,最后一粒药卡在"斗柄"末端,像他们去年在露台看过的流星残骸。
钢琴凳下露出半截大提琴肩托,绒面已经被磨出经纬分明的沟壑。沈溯想起江洄骨折后第一次复健,医生用钢钉固定他掌骨时,这人笑着用左手比出摇滚手势。当时成都初雪,江洄哈出的白雾在诊室玻璃上画出歪歪扭扭的乐谱记号。
冰箱里的薄荷糖罐结着霜花。沈溯数到第七颗时突然咬碎舌尖——这是江洄离开前夜含的最后一粒糖。铁锈味漫开的瞬间,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类似琴马断裂的声响。那些他们约定好要在新年音乐会上合奏的巴赫无伴奏,此刻正从糖罐裂缝里渗出绿色的薄荷血。
除夕下午,沈溯带着沾血的琴弦去琴行。老板用镊子夹起断裂的羊肠弦时,金属柜台映出他扭曲的倒影。"要换全套吗?"老板问。他摇头,把断弦缠在左手腕脉的位置。那里有道三个月前江洄用琴弓抽出的红痕,现在成了他唯一能随身携带的节拍器。
当新年钟声从对岸钟楼传来时,沈溯正在给阳台的琴叶榕浇水。水声淹没的瞬间,他看见江洄的病例单在风里翻飞——北京积水潭医院的印章红得像他们最后一次接吻时,这人咬破的嘴唇。最后一页医嘱写着"避免情绪激动",字迹被晕开成小小的湖泊,淹没在"预后不良"四个字里。
沈溯把枯萎的琴叶榕连根拔起时,发现根系缠着半片指甲。月光下泛着珍珠光泽的碎片,是江洄右手拇指去年十月留下的。那天这人把《天鹅》拉错三个小节,笑着把指甲啃成锯齿状说:"你看,连月亮都在跑调。"
现在月亮真的跑调了。沈溯跪在瓦砾间,把指甲碎片嵌进自己左手无名指的伤口里。血珠滚落在断弦上时,他听见江洄在雪地里喊他名字——不是"沈溯",是这人醉酒时才肯叫的"阿溯"。声音像被揉皱的谱纸,每个褶皱里都藏着他们没来得及完成的华彩乐段。
黎明前,沈溯把安定片全部倒进马桶。漩涡吞没白色药片的瞬间,他想起江洄最后那个眼神——北京西站候车室,这人隔着检票口对他做的口型。当时他没读懂,现在终于拼出那两个音节:是"快"和"乐"。
新年第一缕阳光照进浴室时,沈溯对着镜子张开嘴。声带震动的感觉陌生得像第一次触摸江洄的喉结,他听见自己说:"江洄,新年快乐。"声音碎成七段,每段都卡在曾经能拉出完美升G的指缝里。
沈溯把镜子上的水汽抹开时,发现那里面根本没有他自己。
只有江洄——十六岁的江洄,穿着附中校服,在大礼堂侧门探出半个脑袋,用口型喊他“喂,沈溯,快跟上”。
那是他们第一次说话。沈溯站在后台阴影里,手里攥着一张“招募大提琴伴奏”的启事,嗓子像被火钳烙过,发不出声音。江洄把书包甩到肩后,大步走过来,一把勾住他脖子:“不会说话没关系,我听得懂你。”现在沈溯听得见所有声音,却再也听不懂江洄。他回到客厅,把琴叶榕的枯叶一片片撕下来。每撕一片,就露出底下更深的叶脉,像骨裂的X光片。最后一片叶子背面,用圆珠笔写着极淡的一行字:
“沈溯,别浇太多水,它会淹死。”
字迹被水渍晕开,像一条溺亡的河。沈溯把那盆枯死的植物整个抱进怀里,走到阳台。二十七楼的冷风灌进他领口,他想起江洄在北京最后一次给他发微信——
【我手指今天能弯到30度了。】
【医生说复健要两年,或者更久。】
【沈溯,两年太长了。】
他当时怎么回的?他只回了一个“嗯”。江洄再没说话,聊天框停在除夕前夜,像被雪埋住的铁轨。沈溯把枯树放在栏杆外沿,手指一根根松开。花盆坠下去的瞬间,他听见风里传来琴弦崩断的声音——不是幻觉,是楼下真的有人在拉琴。
《天鹅》。
升G错了。
比江洄故意拉错的那次还要错得离谱,像一把钝刀锯着他的肋骨。沈溯冲下楼。
雪地里站着个穿黑色羽绒服的少年,琴弓在弦上打滑,左手按弦的姿势生涩而固执。沈溯抓住他手腕时,少年吓得往后退,琴盒翻倒,砸出一声闷响。
“谁让你拉这首的?”沈溯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
少年结结巴巴:“我、我老师……他说这首简单……”
沈溯蹲下去,把摔裂的琴码捡起来。木质断面上嵌着一点暗红,像干涸的血。他突然笑起来,笑得比哭还难听:“你老师放屁。这首最难。”少年跑了。
雪地上留下两串脚印,一串通往小区大门,一串被沈溯的膝盖压乱。
他跪在雪里,把少年掉落的松香盒打开——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一层粉末。沈溯用指尖蘸了蘸,抹在自己左手虎口。
那里有道疤,是江洄最后一次用弓尖划的。当时他们在吵架,江洄摔了琴,弓尖却精准地落在他虎口,像一场蓄谋已久的告别。沈溯回到家,把松香粉撒进浴缸。热水冲下来,粉末浮起又沉落,像一场微型雪崩。他躺进去,水漫过胸口时,手机在洗手台上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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