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洄从之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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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卡住的时间

入冬的时候,第一场雪来得比往年早,鹅毛似的雪花簌簌落下来,把诊所的玻璃窗糊成了毛玻璃,连窗外的玉兰树都只剩个模糊的影子。沈溯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连拿杯子都要先用掌心焐半天,指节抵着杯壁,像在跟什么较劲。那天他试着给座钟上弦,钥匙刚插进孔里,手腕猛地一歪,铜钥匙“当啷”掉在地上,滚到江洄脚边。

江洄捡起来时,指尖碰到沈溯的手背,冰得像块铁。他想起年轻时沈溯总爱把冰凉的手往他脖子里塞,那时他会跳着躲开,骂句“神经病”,现在却只想把这双手揣进自己怀里焐着。“我来吧。”江洄把钥匙插进钟孔,顺时针转了三圈,座钟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像是终于喘过气来。

沈溯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里的光比雪还淡。前几天去医院,医生说他的手抖是神经性退化,没什么好办法,只能看着它一点点变糟。江洄回来时没敢说实话,只说“老毛病,养养就好”,可沈溯是修了一辈子表的人,最懂什么叫“零件老化,回天乏术”。

夜里江洄总睡不安稳,总能听见沈溯起来喝水的声音,脚步拖着地,像被什么东西绊着,每一步都踩得他心头发紧。有天凌晨他摸向旁边的被窝,空的,冷得像块冰。他披了件外套出去,看见沈溯站在工作台前,背对着他,手里捏着那枚磨光滑的齿轮,月光从窗缝漏进来,在他背上割出一道瘦骨嶙峋的影子。

“怎么不睡?”江洄走过去,才发现他在哭。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极轻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肩膀一耸一耸的,像被风刮得发抖的枯叶。齿轮在他手心里攥得死紧,边缘硌进肉里,渗出血珠,他却像没知觉似的,只是反复念叨:“修不好了……我连自己都修不好了……”

江洄的心像被那枚齿轮狠狠剜了一下,疼得他喘不上气。他想抱住沈溯,手伸到半空又停住——这些年沈溯越来越瘦,背脊像块突出的礁石,他总怕自己稍一用力,就把这人抱碎了。最后他只是蹲下去,从背后轻轻靠住他的膝盖,像只寻求庇护的猫:“不用修,你这样就很好。”

沈溯却猛地转过身,眼里的泪混着月光,亮得刺眼。“好什么?”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连你递过来的杯子都接不住,连你拉琴时想敲个节拍都敲不准……江洄,我成了你的累赘了。”他的手抖得更凶,齿轮从掌心滑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工作台的阴影里,像颗被遗弃的星子。

那之后,沈溯开始躲着江洄。江洄拉琴时,他不再坐在藤椅里听,而是缩在阁楼的旧沙发上,裹着厚厚的毯子,像只怕见光的老兽。江洄把热好的牛奶端上去,他就偏过头看窗外的雪,睫毛上沾着霜似的白,说:“放着吧,等会儿喝。”可等江洄下楼,再上去时,牛奶早就凉透了,杯壁上凝着一层冰花。

冬至那天,江洄炖了锅羊肉汤,想让沈溯暖暖身子。他把汤盛在白瓷碗里,端到阁楼时,看见沈溯正翻那个装乐谱的文件夹。最上面那张还是《月光》的改编版,那个被画圈的小节旁,“沈溯说这里该快一点”的铅笔字已经淡得快要看不清了。沈溯的手指在那行字上摩挲着,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忽然开口:“还记得吗?你以前总说,我的手是天生修表的料。”

江洄把碗放在旁边的小几上,热气氤氲了他的眼。“记得,”他说,“稳得像座山。”

“现在成了座要塌的山了。”沈溯笑了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只在嘴角牵出一道苦痕。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弯着腰,手死死抓着沙发扶手,指节白得像雪。江洄扑过去拍他的背,掌心能摸到他脊椎的形状,硌得人发疼,像摸到了一堆零散的骨头。

“去医院看看吧。”江洄的声音发颤,“我们去住院。”

沈溯却摆了摆手,咳得说不出话,好半天才缓过来,喘着气说:“没用的……老毛病了。”他抬起头,眼里忽然有了种异样的亮,像回光返照的烛火,“江洄,我想再听你拉一次《月光》,就拉那个……你改了的版本。”

江洄的心猛地一沉,像坠了块冰。他点点头,转身下楼拿琴。小提琴的弦是新换的,他特意调了音,可拉第一个音符时,指尖还是抖了。琴声淌出来,比秋天时更慢,更涩,像结了冰的河。他拉到那个被画圈的小节,忽然停住了——他在等沈溯敲节拍,像无数次那样,等那沉稳的、像心跳一样的叩击声。

可阁楼里静悄悄的,只有雪花打在玻璃窗上的簌簌声。

江洄握着琴弓的手猛地收紧,弦断了一根,发出刺耳的崩响。他踉跄着跑上楼,推开门时,看见沈溯歪在沙发上,头靠在文件夹上,眼睛闭着,嘴角还带着点浅浅的笑意,像是终于等到了那个被错过的节拍。他手里还捏着那张《月光》的乐谱,纸页被他攥得发皱,那个画圈的小节上,落了滴泪,晕开了“沈溯说这里该快一点”的字迹,像朵在雪地里绽开又瞬间枯萎的花。

江洄冲过去抱住他,才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凉了,比窗外的雪还凉。他的手还保持着捏乐谱的姿势,僵硬得像块冰,江洄想把他的手指掰开,可怎么也掰不动,指尖碰到他手背上的老年斑,像摸到了一片再也不会回暖的荒原。

“沈溯?”江洄的声音像被冻住了,“你醒醒,节拍还没敲呢……你不醒,我怎么知道该快还是该慢?”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阁楼的地板在他脚下“吱呀”作响,像在替沈溯叹气。窗外的雪还在下,把玉兰树的枝桠压得弯弯的,像根被拉满的弓弦,却再也发不出声音。

沈溯去了北京,医生告诉江洄,他的手可能一辈子也好不了,江洄并没有一起去北京,他留在了这儿,留在了成都的冬天。

沈溯走后的第一个春天,玉兰树照常发了新芽,嫩得像浸在水里的玉。江洄把那张《月光》的乐谱裱了起来,挂在工作台上方,那个被画圈的小节旁,晕开的泪渍已经变成了浅褐色,像道永远不会愈合的疤。他还是每天拉琴,拉到那个小节时,总会停下来,等几秒钟,仿佛沈溯还坐在藤椅里,会轻轻敲一下桌面,说:“这里该像心跳,急一点才对。”

有天下午,那个修唱片机的年轻人又来了,怀里抱着个相框,里面是他爷爷奶奶的合照,两位老人笑得满脸皱纹,像两朵盛开的菊花。“我奶奶看见照片,忽然就清醒了,”年轻人红着眼圈,“她说想谢谢沈师傅,还说……想再听听《甜蜜蜜》。”

江洄把留声机打开,邓丽君的歌声淌出来,甜得发腻。他看着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扶着唱片机,忽然想起沈溯修这台机器的夜晚,想起他说“修东西和过日子一样,总有卡住的时候,慢慢调,总能顺过来”。可他们的日子,终究是卡在了那个冬天,再也调不回来了。

年轻人走后,江洄坐在藤椅里,看着工作台上空荡荡的位置。沈溯的修表工具还摆在那里,镊子、螺丝刀、放大镜,整整齐齐的,像在等主人回来。阳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工具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温柔的盐,腌着那些没说完的话,没敲完的节拍,没焐热的牛奶。

他伸手去拿那枚滚落在阴影里的齿轮,指尖碰到时,忽然想起沈溯最后一次笑的样子。那天夕阳很好,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沈溯掌心的齿轮被照得发亮,他说:“我们这辈子,没卡住。”原来那时他就知道了,有些时光,看似没卡住,其实早就停在了某个节点,像座钟的摆锤,最后那一下,终究是慢了半拍。

窗外的玉兰花瓣被风吹落,飘进窗里,落在《月光》的乐谱上,白得像雪。江洄拿起小提琴,弓弦落下,旋律淌出来,比任何时候都慢,都轻,像在跟谁告别。拉到那个小节时,他没有停,只是忽然加快了速度,快得像阵急促的心跳,快得像要追上什么,可琴弦“啪”地断了一根,震得他指尖发麻,像被时光狠狠咬了一口。

座钟敲了七下,声音在空荡的屋里荡开,温柔得像个拥抱。江洄看着断了的琴弦,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乐谱上,和那个浅褐色的泪渍混在一起,像两滴迟到了太久的雨,终于落在了同一片干涸的土地上。

月光升起来时,诊所里的旧物件都静悄悄的。留声机还在转,唱针在唱片上划出细碎的声响;座钟的摆锤还在晃,滴答,滴答,像在数着剩下的时光;阁楼的门虚掩着,风灌进去,卷起沈溯没来得及整理的旧报纸,发出哗啦的响,像谁在轻轻翻着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

而江洄就坐在藤椅里,手里捏着那枚齿轮,掌心的温度把它焐得暖暖的。他知道,有些东西是修不好的,比如断了的弦,停了的钟,走了的人。可有些东西,却永远不会坏,比如乐谱上晕开的泪,比如唱片机里甜腻的歌,比如沈溯留在时光里的那声“急一点才对”,会像心跳一样,永远在他的生命里,敲着不会落幕的节拍。

只是那节拍里,从此多了一道空茫的停顿,像个永远填不满的缺口,盛着雪,盛着月光,盛着所有没说出口的、关于爱与遗憾的岁月。

他好像不敢联系沈溯,他害怕,害怕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惊蛰那天,江洄正在整理阁楼的旧物。窗开着半扇,春风卷着玉兰花瓣飘进来,落在沈溯去年没整理完的修表工具上,镊子的金属光映着花瓣白,像幅没干透的画。楼下忽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笃、笃、笃,带着点微跛的节奏,每一下都像敲在阁楼的木地板上,震得他手里的相框晃了晃——那是去年拍的合照,沈溯肩头落着的玉兰花瓣,被玻璃罩着,永远停在了那个瞬间。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跑下楼的。

诊所的门虚掩着,被风推得轻轻晃,露出半截黑色裤脚。江洄的心跳忽然乱了节拍,像当年被沈溯指出错音的《月光》,慌得不成调。他伸手推开门,阳光正好斜斜照进来,把门口的人镀上了层金边,沈溯就站在那里,穿着那件袖口磨破的黑衬衫,手里拎着个旧帆布包,拉链头晃悠着,是江洄当年用银丝给缠的。

“回来了。”沈溯开口时,声音有点哑,像蒙了层薄灰,却比去年清晰了许多。他抬手想推眼镜,手抬到一半顿了顿,指尖还是有些抖,却比走之前稳了,至少能稳稳落在镜框上。

江洄盯着他的手看了很久,那双手背上的青筋依旧像老树根,却少了些狰狞的虬结,虎口处还贴着块创可贴,边角卷着,像片没粘牢的羽毛。“医生说……练握力球有用。”沈溯注意到他的目光,有点不好意思地蜷了蜷手指,“就是还没恢复到能修表的地步。”

江洄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眶。他想起沈溯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春天,救护车的鸣笛声刺得人耳朵疼,沈溯躺在担架上,攥着他的手,说“等我回来给你修那把断了弦的琴”,那时他的手抖得连攥紧都费劲,指缝里漏出来的力气,轻得像句会碎的承诺。

“琴早修好了。”江洄侧身让他进来,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消毒水混着淡淡的皂角香,比去年多了点医院的清苦,却还是熟悉的气息。他看见沈溯的鞋跟磨得厉害,左边比右边矮了半分,是这些年跛脚落下的习惯,“我找老杨修的,他说琴码有点歪,得慢慢调。”

沈溯没说话,只是打量着诊所。留声机还在原来的位置,唱针悬在《甜蜜蜜》的唱片上;工作台擦得锃亮,他的修表工具摆得整整齐齐,像是每天都有人动过;墙上的乐谱框里,《月光》的改编版依旧挂着,那个被画圈的小节旁,江洄新补了行钢笔字:“等沈溯回来敲节拍”,字迹比年轻时稳了,却带着点执拗的颤。

“玉兰花开了。”沈溯忽然望向窗外,树影婆娑,白花瓣落得满地都是,像场没停的雪。他放下帆布包,从里面拿出个铁皮盒子,打开时,里面躺着枚细巧的游丝,银亮得像月光,“在北京的师傅教我的,说练这个能稳手。”他捏起游丝,指尖颤了颤,却真的捏住了,像捏住了根不会断的线。

江洄忽然走过去,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还是能摸到脊椎的形状,却比走之前丰实了些,不再像硌人的琴键。他把脸贴在沈溯后颈,那里的温度依旧比别处高,像藏着团重新燃起来的火。“回来就好。”他说,声音闷在布料里,“不用修表,不用练游丝,什么都不用做。”

沈溯转过身,抬手想摸他的脸,手在半空停了停,最后落在他的发顶,轻轻揉了揉。“想修那个座钟。”他说,目光落在墙角的座钟上,摆锤早就停了,“去年没上满弦。”

那天下午,江洄搬了把藤椅坐在旁边,看着沈溯修座钟。他的动作还是慢,镊子夹着零件时,手腕会轻轻晃,像风中的玉兰花瓣,却总能在最后稳住。有次零件掉在地上,滚到江洄脚边,沈溯弯腰去捡,江洄抢先一步拾起来,塞进他手里。“你看,”江洄笑了,“我现在比你快。”

沈溯的耳尖红了,像年轻时被捉弄的样子。“反应慢。”他说,却把零件稳稳安进钟芯,“但总能对上齿轮。”

座钟修好时,夕阳正好落进窗里,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工作台上,像两棵分开久了的树,根须重新缠在了一起。沈溯拨动摆锤,“滴答”一声,摆锤晃起来,节奏稳得像心跳。“你听,”他说,眼里的光比夕阳还亮,“没卡住。”

江洄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他抱着沈溯冰冷的身体,以为这辈子的时光都停在了那个雪夜。原来有些停顿不是终点,是摆锤蓄力的弧度,总有一天会重新荡起来,带着积攒了整年的思念,敲出更温柔的声响。

暮色漫进来时,留声机里的《甜蜜蜜》刚好唱到尾句。沈溯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晚风吹着玉兰花香涌进来,甜得恰到好处。“楼下的玉兰树,”他说,“比去年高了些。”江洄走过去,看见他手背上的创可贴被风吹得轻轻掀动,像只振翅的蝶。

“明年会更高。”江洄握住他的手,这次沈溯没有躲,任由他的指尖划过那些老树根似的青筋,“我们一起等。”

沈溯的手指动了动,反握住他的手。两枚银戒指碰在一起,发出轻响,像座钟的摆锤敲在心上。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清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落在重新摆动的座钟上,落在那沓被细心整理过的乐谱上,像把温柔的锁,轻轻扣住了失而复得的岁月。

阁楼的地板偶尔还会“吱呀”响,像在说些什么悄悄话;留声机的唱针转得慢悠悠,总在《甜蜜蜜》的旋律里打个转;工作台的角落里,那枚磨光滑的齿轮还躺在那里,被月光照得发亮,像颗重新回到轨道的星子。

而沈溯和江洄,就坐在这片月光里,听着座钟的滴答声,看着窗外的玉兰树,像两株纠缠生长的玉兰,花开花落,岁岁年年,再也不会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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