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像座钟重新摆荡的节奏,不疾不徐地淌了下去。
沈溯的手一天天稳起来。起初只是捏着游丝练习,后来敢拿起镊子摆弄那些细小的齿轮,再后来,他试着拆开那只江洄珍藏多年的怀表——那是他们刚认识时,江洄在旧货市场淘来的,表盘裂了道缝,沈溯当时说“等我有空给你补”,一等就是许多年。
那天江洄在厨房炖着汤,听见工作台传来轻微的金属碰撞声。他端着汤碗走过去时,正看见沈溯用放大镜盯着表盘,指尖捏着极小的铜片,一点点往裂缝里嵌。阳光透过窗,落在他微蹙的眉头上,连鬓角新冒的白发都泛着暖光。
“小心伤着手。”江洄把汤碗放在旁边,碗沿的热气氤氲了镜片。沈溯抬眼看他,镜片后的目光弯了弯:“快好了,你看。”他侧过身,表盘上的裂缝被铜片补得严丝合缝,像道愈合的伤疤,反而添了种特别的温润。
江洄忽然想起年轻时,沈溯总爱把修好的表往他手里塞,说“你听听,走得多准”。那时他总嫌表针的声音吵,现在却觉得,这声音比任何旋律都让人安心。
诊所的生意不忙,多数时候是附近的老街坊来坐坐。张婶提着刚蒸的槐花糕过来,看见沈溯在修表,眼睛一亮:“溯小子真回来了?你走那会儿啊,小江天天对着你的工具台发呆,我还以为……”她话没说完,被江洄递过来的槐花糕堵了嘴,“婶,尝尝今年的新槐花。”
沈溯手里的活没停,嘴角却悄悄扬起来。他听见江洄跟张婶闲聊,说院里的玉兰树该剪枝了,说留声机的唱针该换了,说沈溯最近能自己拧瓶盖了——语气平常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却让他握着螺丝刀的手更稳了些。
入夏的时候,江洄翻出了那把断过弦的琴。琴身被保养得很好,老杨修的琴码确实还有点歪,沈溯坐在藤椅上,看着江洄调弦。“还是不准。”江洄拨了个音,有点懊恼。沈溯放下手里的抹布,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我来试试。”
他的指尖划过琴弦,力度很轻,却带着种笃定的准头。江洄忽然想起多年前,沈溯也是这样握着他的手教他弹《月光》,那时他总弹错那个升半音,沈溯就一遍遍地说“慢一点,再慢一点”。
“好了。”沈溯松开手,琴弦发出清亮的音,像雨滴落在青石板上。江洄看着他,忽然笑了:“你比老杨厉害。”沈溯挑眉:“那是,我徒弟的琴,当然得我修。”
秋末的时候,座钟又停了一次。沈溯弯腰去看,发现是摆锤的螺丝松了。他蹲在地上拧螺丝,江洄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旁边,数着他手腕转动的圈数。“三圈半。”沈溯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江洄点头:“跟去年一样。”
其实他没记那么清,只是喜欢看沈溯认真的样子——额角渗出细汗,鼻尖沾了点灰尘,像个完成作业等待夸奖的学生。
第一场雪落下来时,他们正在阁楼整理旧物。沈溯翻出个铁盒子,里面是些泛黄的乐谱,最上面那张是《月光》的初稿,边角被虫蛀了个小洞。“这是你第一次改编的版本。”沈溯指着那个被画圈的小节,“当时你说要改得温柔点,像玉兰花瓣落地的声音。”
江洄凑过去看,发现沈溯在那个小节旁补了行小字,是最近写的:“已找到节拍”。字迹比年轻时抖了些,却一笔一划,格外清晰。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玉兰树裹成了白色。阁楼的地板又“吱呀”响了一声,沈溯忽然说:“当年租这房子,就是看中这阁楼,说以后老了,可以在这里晒太阳。”江洄笑:“现在实现了。”
他们并肩坐在窗边,看雪花落在窗台上,听着楼下座钟的滴答声,像在听岁月数着数。沈溯的手搭在江洄的膝盖上,指腹摩挲着他裤腿上的纹路,那是洗了很多次才有的柔软。
“明年春天,”沈溯忽然开口,“我们把玉兰树的枝桠剪一剪,让它往两边长,像个拱门。”江洄点头:“好啊,到时候在树下摆两把藤椅。”
座钟“当”地敲了一下,是夜里十一点。沈溯起身想去关窗,被江洄拉住了手。“再等会儿。”江洄看着窗外,“你看,雪落在花瓣上,像给玉兰戴了顶白帽子。”
沈溯没动,任由他握着。其实他早就看清了,那些所谓的花瓣,不过是去年没掉干净的枯叶,被雪一盖,倒真像开了满树的花。
但他没说破。有些温柔,是需要两个人一起相信的。
就像相信座钟总会重新摆动,相信游丝能被捏稳,相信分开的岁月,终会在某个春天,被玉兰花香轻轻缝补起来,变成更温暖的模样。
开春的时候,沈溯真的搬了梯子,要去剪玉兰树的枝桠。江洄在底下扶着梯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慢点儿,踩稳了。”沈溯回头笑他:“还当我是手不能提的病号?”话虽这么说,脚下却格外小心,剪子落下时,力道匀得很,断口处冒出的新绿芽,嫩得能掐出水。
枝桠堆在地上,像铺了层碎玉。江洄蹲下去捡,发现其中一根带着个小小的花苞,被剪下来时还沾着露水。他把花苞插进玻璃瓶,摆在工作台最显眼的地方,沈溯修表时抬眼就能看见。“等它开。”江洄说。沈溯嗯了一声,镊子夹着的齿轮稳稳落进槽里,“会开的。”
没过几天,那花苞真的绽开了,小小的一朵,香气却浓得很。江洄坐在藤椅上拉琴,《月光》的调子淌出来,沈溯就坐在对面磨零件,金属屑落在垫布上,像撒了把碎银。有街坊路过,听见琴声探进头来:“小江又练琴啦?这调子听着比以前暖乎。”
江洄停了弓,看沈溯正对着放大镜笑,侧脸的纹路里都盛着光。他忽然明白,所谓的温暖,从来不是曲子本身变了,是听曲的人,终于回到了该在的地方。
入夏那场雨来得急,噼里啪啦打在窗上。诊所的屋顶有点漏,水珠顺着墙角往下淌,正好滴在座钟旁边。江洄正要去搬盆接水,沈溯已经瘸着腿挪过去,用抹布把水渍擦得干干净净。“我来吧。”江洄想扶他,却被他按住手,“你听,雨打在玉兰叶上,像不像节拍器?”
雨声确实匀,嗒、嗒、嗒,和座钟的滴答声缠在一起,倒真像首没谱的曲子。沈溯忽然起身,从帆布包里翻出个小本子,是他在北京治病时记的,上面画满了歪歪扭扭的音符。“当时手还抖,记不全,”他指着其中一行,“总觉得这雨声该配个升调。”
江洄接过本子,指尖划过那些颤抖的笔迹,忽然想把它们谱成完整的曲子。他拿出五线谱纸,沈溯就坐在旁边看,看他笔尖游走,偶尔插一句:“这里该缓一点,像雨落在花瓣上,轻些。”
雨停的时候,曲子正好写完。江洄给它起名叫《滴答》,沈溯在旁边补了行小字:“于玉兰树下听雨时作”。
秋深时,诊所隔壁的老杨要搬去儿女家,临走前把修琴的家伙什都送了来。“这些给你们留着,”老杨拍着江洄的肩,“溯小子手巧,以后小江的琴,就不用跑远路了。”沈溯摸着那些锃亮的工具,忽然说:“杨叔,我教您孙子修表吧?也算留个念想。”
老杨眼睛一亮,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每个周末下午,老杨的孙子背着书包来,沈溯坐在工作台前,一点点教他认齿轮、辨游丝。小孩手笨,总把零件弄混,沈溯从不急,捡起来重新摆好:“你看这游丝,得顺着劲儿来,跟待人似的,急不得。”
江洄在旁边煮茶,听着沈溯慢悠悠地讲,看着阳光把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像幅流动的画。他想起沈溯刚回来时,连握笔都费劲,如今却能稳稳地捏着镊子,给孩子演示如何调整摆轮。时光果然是最好的工匠,把破碎的都慢慢修好了。
又到了玉兰落满院的时节,沈溯和江洄在树下摆了藤椅,正如去年说的那样。落瓣飘在沈溯的肩头,他伸手去拂,动作比去年利落多了。江洄看着他的手,虎口的创可贴早就没了,只留下浅浅的印,像枚洗淡了的邮票。
“座钟该上弦了。”沈溯忽然说。江洄点头:“等会儿上去拿钥匙。”他们就这么坐着,不说话也不觉得闷,座钟的滴答声从屋里飘出来,和风吹花瓣的声音搅在一起,像首永远唱不完的歌。
有只白猫从墙头跳下来,踱到沈溯脚边蹭了蹭。是去年冬天在巷口捡的流浪猫,被江洄喂熟了,赖在诊所不肯走。沈溯弯腰摸它的头,猫舒服地呼噜起来,尾巴扫过他磨得发亮的鞋跟。
“你看,”江洄忽然笑了,“它也知道谁这儿暖和。”沈溯抬头看他,眼里的光比落在花瓣上的阳光还软:“是我们这儿,本来就暖和。”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和树影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枝哪是影。座钟在屋里“当”地敲了五下,白猫伸了个懒腰,跳上藤椅,蜷在两人中间。沈溯的手搭在江洄的手背上,两枚银戒指碰了碰,发出细弱的响,却像敲在彼此心尖上,清晰得很。
日子就这么过着,修表,拉琴,看猫打盹,等玉兰花开。阁楼的旧物偶尔还会翻出来看看,相框里的合照蒙了层薄灰,江洄用软布擦了擦,沈溯肩头的花瓣依旧雪白,和窗外新落的那些,没什么两样。
原来最好的时光,从不是定格的瞬间,是走了远路,跌过跟头,却依然能和身边人一起,数着座钟的滴答,等下一场花开。就像那株玉兰,岁岁枯荣,却总有新的花苞,在春风里,悄悄攒着劲儿,要开得比去年更热闹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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