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卷着玉兰叶掠过窗台时,沈溯正在给老杨的孙子演示如何给怀表上油。小孩的手指还嫩,捏着小油壶总抖,沈溯就握着他的手,一点点将油滴进齿轮咬合处。"你看,"他声音放得轻,像怕惊着那些精密的零件,"这油不能多,多了会黏住;也不能少,少了转着涩。就跟人过日子似的,得找个刚好的度。"
江洄端着刚温好的桂花茶进来时,正看见沈溯的袖口沾了点机油,衬得他手腕上那道浅疤更明显了。那是去年在北京做复健时,不小心被器械划的,当时江洄隔着电话听见他倒抽气,心揪得像被琴弓勒住,连夜买了火车票赶过去。此刻看着那道疤融进暖黄的灯光里,倒像是时光在他身上盖了个温柔的戳。
"杨婶刚送来的糖桂花,"江洄把茶杯放在工作台角,"尝尝?"沈溯抬头时,鼻尖沾了点金属末,江洄伸手替他擦掉,指尖触到他皮肤的瞬间,两人都顿了顿。去年这时候,沈溯还总躲着他的触碰,像只刚从风雪里钻出来的猫,浑身都带着戒备的尖刺。
小孩捧着自己修好的小闹钟跑了,铜铃般的笑声撞在墙上,又弹回来落在玉兰树的枯枝上。沈溯端起茶杯,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片,"这茶比去年的甜。"江洄笑了,"是今年的桂花好,雨水足。"其实他知道,是沈溯的味觉终于恢复了大半,那些被病痛偷走的感知,正跟着日子一起,一点点回来。
第一场雪落下来时,诊所的壁炉正好修好了。江洄生了火,松木柴在炉膛里噼啪响,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沈溯翻出一件旧毛衣,是江洄前年给他织的,当时他瘦得厉害,穿在身上晃荡,如今终于合身了。"你看这针脚,"他扯着袖口笑,"歪歪扭扭的,跟我当初记的音符似的。"
江洄正在给小提琴换弦,闻言抬头,看见沈溯正对着毛衣领口发呆,那里绣着朵小小的玉兰花,是他后来偷偷补上去的。"当时总怕你穿不上了,"江洄声音有点哑,"织得松了些。"沈溯没说话,只是把毛衣往身上紧了紧,像是要把那些藏在针脚里的牵挂,都贴进骨血里。
雪下得大了,把玉兰树裹成了个白团。沈溯忽然想起什么,瘸着腿往阁楼跑,下来时怀里抱着个铁皮盒。打开一看,是两副毛线手套,一副是江洄的,指腹处磨出了洞——那是他拉琴磨的;另一副是沈溯的,左手食指缺了个口,是去年修表时被镊子戳的。"我补好了,"沈溯把补好的手套递给他,针脚是歪的,却密密实实,"今年冬天,不用总揣兜了。"
江洄戴上手套时,指腹正好抵在那个补丁上,温温的,像沈溯掌心的温度。他忽然拉过沈溯的手,把两人的手套碰在一起,两朵玉兰花的图案对着,倒像是并蒂开在了一起。
除夕夜,街坊们凑在诊所门口挂灯笼,老杨的孙子举着个小红灯笼跑来跑去,嘴里哼着沈溯教他的调子。沈溯站在梯子上帮江洄扶灯笼,脚下踩得稳当,江洄在底下扶着他的腰,比去年春天扶梯子时更用力些。"你看,"沈溯低头冲他笑,呼出的白气混着灯笼的暖光,"这灯笼晃得,像不像咱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琴盒上挂的那个?"
江洄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他抱着断了弦的琴敲开这家诊所的门,沈溯穿着白大褂,眼镜片上结着霜,手里还捏着块没吃完的馒头。那时的琴声总带着股化不开的冷,那时的修表台总蒙着层灰,谁也没想到,后来会有这么多灯笼,这么多笑声,把日子照得这么亮。
钟声敲响时,玉兰树忽然落下一团雪,扑簌簌落在灯笼上,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沈溯从梯子上下来,脚刚沾地,就被江洄拽进怀里。他听见江洄的心跳撞在自己胸口,比座钟的滴答声更急,更响。"今年的玉兰,"江洄在他耳边说,"该开得更热闹了。"
沈溯笑着点头,抬手回抱住他,袖口的玉兰花刺绣蹭过江洄的颈窝。窗外的雪还在下,屋里的壁炉烧得正旺,座钟的滴答声裹着远处的鞭炮响,像首没写完的《滴答》,在时光里慢慢淌。
开春时,江洄在玉兰树下挖了个小坑,把那枚被沈溯修了无数次的旧怀表埋了进去。怀表的玻璃盖早就碎了,里面的齿轮却还能转,是沈溯用了整整三个月才修好的。"埋点念想,"沈溯蹲在旁边看,手里捏着颗玉兰种子,"让它跟着树一起长。"
江洄看着他把种子放进坑里,手指在泥土里翻动,灵活得不像个曾经连笔都握不稳的人。阳光落在他发顶,有几缕已经泛了浅金,是去年治病时化疗留下的痕迹,如今却像镀了层光。
后来的日子,就像那株玉兰树一样,按部就班地抽枝、开花。沈溯收了个徒弟,是老杨邻居家的姑娘,手巧,学得快,常常跟着沈溯蹲在工作台前,一待就是一下午。江洄的琴音里渐渐有了玉兰花开的调子,他把那些日子里的雨声、雪声、座钟的滴答声,都揉进了琴弦里,有街坊说,听他的琴,就像看见院子里的花,一朵一朵,往心里开。
有天傍晚,沈溯在整理旧物时翻出那个装过玉兰花苞的玻璃瓶,瓶底还留着点褐色的痕迹。他把瓶子洗干净,插了支刚剪下的玉兰新枝,放在窗台。江洄拉琴的间隙看过去,忽然发现那新枝上,已经冒出了三个小小的花苞,嫩得发亮,像三颗攥在时光手里的星星。
座钟又在滴答响了,和去年、前年、许多年前的声音一样。但沈溯知道,不一样了。那些曾经被病痛撕开的裂缝,被思念掏空的夜晚,都被这一天天的滴答声填满了,填进了齿轮的咬合处,填进了琴弦的震颤里,填进了两人相握时,银戒指碰撞的轻响中。
风吹过院子,玉兰叶沙沙地摇,像是在数着什么。数那些一起修过的表,一起谱过的曲,一起听过的雨,一起等过的花开。数着数着,就数成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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