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蝉鸣刚起头,诊所后院的玉兰树已经缀满了花苞。沈溯坐在竹椅上修表,左手扶着怀表壳,右手捏着镊子,指尖稳得像钉在桌面上。江洄坐在旁边的石凳上调琴,松香在弓毛上蹭出细碎的白末,混着玉兰花苞的淡香,在风里漫开。
“徒弟今天问我,修表和拉琴哪个难。”沈溯忽然开口,镊子夹着的小齿轮在空中顿了顿,落进表壳时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我说,都得跟时间较劲。”
江洄的弓子停在琴弦上,弦颤的余音绕着玉兰树转了圈:“她还问什么了?”
“问你琴盒里为什么总放着块碎玻璃。”沈溯低头拧发条,声音里带着笑,“我说那是你第一次来修琴时,琴盒摔裂的碴儿。”
江洄的指尖摩挲着琴颈,那里刻着道浅痕,是三年前那把断弦的琴留下的。他后来把那把琴拆了,取了块完整的木片嵌在新琴里,像给时光打了个补丁。“下午教她认音符吧,”他说,“上次教的《滴答》,她总把节奏唱成你拧发条的速度。”
沈溯的镊子顿了顿,抬头时,正看见江洄望着玉兰树发呆,阳光穿过他的发隙,在琴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去年这个时候,江洄的琴总带着股化不开的沉郁,像梅雨季的阁楼,如今却透着清亮,像雨后的玉兰花瓣。
徒弟是个扎马尾的小姑娘,叫晓棠,左手拇指有道月牙形的疤——是帮沈溯递零件时被齿轮蹭的。她抱着个旧闹钟跑进来时,帆布围裙上沾着机油,像缀了片星星:“沈师傅!您看我修的!”
闹钟的铃锤轻轻晃着,发出“叮铃”的脆响,比店里那座老座钟的声音亮些。沈溯接过来看,齿轮咬合处涂的油不多不少,正是他教的“刚好能润开时光”的量。“不错,”他指着铃锤的螺丝,“这里再拧半圈,能少晃些。”
晓棠的脸一下子红了,摸出螺丝刀时带倒了旁边的零件盒,铜螺丝滚了一地,像撒了把碎金子。江洄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一颗,就被沈溯按住——他的拇指蹭过江洄手背上的疤,那是去年帮沈溯搬工作台时被钉子划的,当时血珠滴在零件盒里,染红了半颗齿轮。
“我来吧。”沈溯捡起螺丝往盒里放,动作慢却稳,晓棠看着他俩的影子在地上叠着,忽然想起昨天在阁楼看见的相册,里面有张沈溯刚出院时的照片,瘦得脱形,江洄扶着他的腰,两人的影子歪歪扭扭,像被狂风揉过的纸。
傍晚收工时,晓棠抱着修好的闹钟要走,忽然指着沈溯的手腕:“师傅,您的疤怎么淡了?”
沈溯抬手摸了摸那道浅疤,去年还像条粉红的蚯蚓,如今已经融进皮肤的纹路里。“被日子磨平了。”他说,眼角的笑纹里盛着夕阳,“就像你修坏的第一块表蒙,磨着磨着,倒成了块好镜片。”
晓棠跑远后,江洄忽然拉起沈溯的手,把他的手腕贴在自己手背上。沈溯的疤淡得快要看不见,江洄的疤却还清晰,像两截相接的铁轨,铺向同一个方向。“该给座钟上弦了。”江洄说,指尖勾着沈溯的手指往屋里走。
老座钟立在客厅角落,钟摆晃得很匀,滴答声比去年沉些。沈溯踩着板凳去上弦,江洄在底下扶着他的腿,掌心贴着他膝盖后方的凹处——那里有块肌肉总在阴雨天发酸,是复健时没养好的旧伤。
“你听,”沈溯低头说,钟摆的声音忽然变快了些,“它在催晚饭了。”
江洄仰头看他,夕阳从窗棂斜切进来,在沈溯的白大褂上割出明暗的痕,像幅没干透的油画。“晚上吃桂花糕吧,”他说,“早上蒸的,还温着。”
沈溯的脚刚落地,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撞得晃了晃。门口站着个气喘吁吁的老太太,手里捧着个老式座钟,钟面玻璃碎了大半,指针歪在“3”的位置。“沈医生,您看看!”老太太的手抖得厉害,“老头子留的念想,刚才被孙子撞地上了……”
沈溯接过座钟时,指腹触到钟壳内侧的刻痕,是串模糊的数字,像谁的生日。他忽然想起自己那只埋在玉兰树下的旧怀表,玻璃盖碎了三年,却在土里长出了新根。“能修。”他说,声音比刚才调弦时更稳,“三天后来取。”
老太太走后,江洄看见沈溯对着那破碎的钟面发呆,指腹一遍遍蹭着那串数字。“想起你爸了?”他递过杯温水,杯壁上凝着的水珠滴在沈溯手背上,像颗小泪滴。
沈溯的喉结动了动,去年这个时候,他还不敢提父亲留下的那箱零件,一提就手抖。如今却能平静地说:“他以前总说,钟碎了不可怕,怕的是修钟的人没了耐心。”他把钟放在工作台上,拆开来的零件摆了满满一桌,“你看这齿轮,齿牙断了半颗,倒比完整的更能咬住时间。”
江洄没说话,只是坐在旁边拉琴,拉的是《滴答》的新调子,比去年添了几个上扬的音符,像齿轮重新咬合时的轻响。沈溯修着钟,偶尔抬头看他,琴弓在弦上起伏,像在牵引着时光的丝线,把那些碎掉的、散掉的,一点点织回去。
第二天清晨,沈溯在工作台下发现个布包,打开是晓棠留的,里面裹着块磨得发亮的铜片,形状像朵玉兰花。旁边压着张纸条,字迹歪歪扭扭:“沈师傅说碎玻璃能当补丁,这个给江老师补琴盒吧。”
江洄拿着铜片往琴盒上比,刚好能盖住那个旧裂痕。沈溯凑过来看,忽然说:“我刻朵玉兰花上去吧,跟你毛衣上的一样。”他翻出刻刀时,江洄看见他左手食指的疤痕被晨光映得发亮,那是去年补手套时不小心划的,如今倒成了最稳的刻刀支点。
刻刀在铜片上走得很慢,线条歪歪扭扭,像初学写字的孩童画的画。江洄忽然放下琴,从背后环住沈溯的腰,下巴抵在他肩上,呼吸扫过他颈窝的碎发:“慢点刻,别蹭到伤口。”
沈溯的刻刀顿了顿,刀锋下的玉兰花苞渐渐有了形状。“你看,”他轻声说,“这花瓣的弧度,像不像你拉《滴答》时,弓子抬起来的样子?”
江洄的下巴在他肩上蹭了蹭,像只猫在撒娇。窗外的蝉鸣忽然密了,和座钟的滴答声、刻刀的轻响、远处晓棠哼的调子混在一起,像支没谱的合唱,围着玉兰树转了一圈又一圈。
三天后老太太来取钟,看见钟面玻璃换了新的,透明得能映出玉兰树的影子,指针稳稳地指在“9”上——正是她老头子走的时辰。“您怎么知道……”老太太的声音发颤,手里的帕子在钟壳上蹭着,蹭出片温润的光。
沈溯指了指钟摆内侧,那里刻着行小字:“每圈摆动,都是念想在转圈。”是江洄昨晚写的,字迹清瘦,像他拉琴时的弓法。
老太太走后,晓棠抱着本乐谱跑来,指着其中一页笑:“江老师,您看沈师傅写的注释!”乐谱的空白处画着小小的齿轮,每个齿牙旁都标着音符,像给时间谱了曲。
江洄接过乐谱时,指腹触到纸页边缘的毛边,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沈溯在病历本背面给她画琴键的样子,铅笔芯断了三次,画出来的键歪歪扭扭,却比任何乐谱都让人记牢。
暮色漫进院子时,沈溯蹲在玉兰树下浇水,去年埋怀表的地方冒出丛新草,叶片上的露珠滚下来,滴在他的布鞋上。江洄走过去,从背后递过件薄外套,是去年秋天缝的,袖口绣着齿轮,和沈溯修表时戴的围裙上的图案正好对上。
“徒弟说明天要带她爷爷来,”江洄帮他拢了拢衣领,“说老爷子会弹三弦,想跟你讨教讨教修表的调子。”
沈溯的手指在草叶上碰了碰,新草的根须缠住了他的指尖,像握着把没开刃的时光。“让她把那把旧三弦带来,”他说,“弦轴松了的话,我给修修。”
晚风卷着玉兰花瓣落下来,粘在沈溯的肩头,像枚淡香的印章。江洄的琴放在石桌上,弦上还悬着片花瓣,风吹过时,弦颤的声音混着座钟的滴答,像齿轮在唱歌,又像琴弦在数着齿轮的转数。
沈溯忽然拉起江洄的手往屋里走,工作台的抽屉里,躺着个新做好的零件盒,是用那把断弦的旧琴木做的,内壁刻着两朵并蒂玉兰,一朵的花瓣上写着“琴”,一朵的花蕊里藏着“钟”。
“该给晓棠做个新镊子了,”他说,打开盒盖时,里面的工具在灯下泛着光,“上次的太沉,她握不稳。”
江洄看着他拿起刻刀,在镊子柄上刻下细小的防滑纹,忽然觉得,那些曾经被病痛啃噬的日子,那些被思念熬煮的夜晚,都在这一刀一刀的刻痕里,变成了能握得住的温度。就像玉兰树总要经历风雪才能开花,齿轮总得咬合磨损才能转得更匀,他们的日子,也在琴声与齿轮的交响里,慢慢酿成了最醇厚的模样。
座钟又在滴答响了,这一次,沈溯听见的不再是时间的流逝,而是时光在说:你看,那些碎过的、痛过的,都在慢慢长成新的风景。
溯洄从之y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