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棠的爷爷来那天,带着把老三弦,琴杆上裹着层深褐色的包浆,像浸过百年的月光。老爷子进门时脚步有点沉,手里的三弦用蓝布包着,边角磨得发亮,露出里面的竹骨,像位藏着故事的老人。
“沈师傅,江老师。”老爷子把三弦放在工作台上,布角掀开时,弦轴上的铜片在阳光下晃了晃,“这琴跟着我五十年了,弦轴松得握不住,您给瞧瞧?”
沈溯刚给座钟上完油,指腹还沾着点机油的清味。他握住琴杆时,指尖触到道浅浅的裂痕,像被岁月咬过的痕迹:“是老毛病了,弦轴孔磨大了。”他转身从零件盒里翻出根细铜丝,“缠几圈就稳了,跟给齿轮补齿一个道理。”
江洄搬了把藤椅让老爷子坐,手里端着杯刚泡的桂花茶,茶梗在水里慢慢舒展,像串没唱完的调子:“老爷子平时爱弹什么曲子?”
“就弹些老调子,”老爷子喝了口茶,目光落在江洄的小提琴上,琴头的雕花缠着缕阳光,“我家晓棠说,江老师的琴能跟钟摆合得上拍?”
沈溯的铜丝正在弦轴上绕圈,闻言笑了:“他拉《滴答》时,弓子抬的高度,刚好能对上座钟摆一下的功夫。”铜丝缠完的瞬间,弦轴拧起来发出“咯吱”的轻响,比刚才稳了许多,像松动的时光被重新拧紧。
老爷子接过三弦试了试,指尖在弦上拨出个清脆的音,惊得窗台上的玉兰花苞抖了抖,落下点嫩黄的蕊粉:“神了!比年轻时还听话。”他忽然看向晓棠,“你看沈师傅,修琴跟做人一样,得知道哪儿松了,哪儿该紧。”
晓棠正趴在工作台边看沈溯整理零件,帆布围裙上别着把新镊子——是沈溯昨晚刻好的,柄上缠着防滑的棉线,线头还留着点没剪干净的毛边。“爷爷您上次还说,弦绷太紧会断呢。”她伸手去碰三弦的弦,被沈溯轻轻按住。
“刚修好的弦,得慢慢醒。”沈溯的指尖盖在她手背上,两人的影子投在琴杆上,像棵并生的玉兰苗,“就像刚浇过水的花,得等根须把水喝透了。”
那天下午,诊所里飘着桂花茶和松节油的混合气味。老爷子坐在藤椅上弹三弦,沈溯蹲在地上修晓棠弄坏的小闹钟,江洄靠在门框上拉小提琴,三种声音缠在一起,像条拧成麻花的线,绕着满院的玉兰花苞转。
“您听这拍子,”老爷子忽然停了手,弦颤的余音撞在工作台上,“跟我年轻时在戏园子里听的《雨打芭蕉》对上了!”他看向沈溯,“沈师傅修的弦轴,连颤音都带着股老味道。”
沈溯正用镊子夹着个小齿轮,闻言抬头时,阳光刚好落在他眼镜片上,折射出片细碎的光斑:“是琴本身有记性,我不过是帮它想起怎么使劲。”他把齿轮装进闹钟,“咔嗒”一声,指针忽然开始转动,刚好指向三点——正是老爷子进门的时辰。
晓棠拍手时碰倒了装零件的铁皮盒,铜螺丝滚出来,有颗正好落在三弦的琴码旁。江洄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螺丝,就看见琴码底下刻着个“棠”字,刻痕还很新,是沈溯早上趁晓棠没来时偷偷刻的。
“沈师傅刻的!”晓棠凑过来看,马尾辫扫过工作台,带起片机油的味道,“跟我名字一样!”
老爷子的指腹在“棠”字上摩挲着,忽然红了眼眶:“我家老头子以前总说,器物得有人疼,才能活。”他看向江洄,“江老师要不要试试这三弦?我教你段《滴答》的调子。”
江洄接过三弦时,琴杆的重量压在掌心,比小提琴沉些,像握着段更厚实的时光。他的指尖在弦上找不准位置,拨出的音有点发涩,像初学走路的孩子。沈溯蹲在旁边,把闹钟的铃锤调了调,“叮铃”声刚好垫在他拨弦的间隙,像给青涩的调子打了个底。
“慢着点,”老爷子握住他的手腕,“这弦认手,你得让它先闻闻你的味。”他的指腹上全是老茧,磨得弦丝发亮,“就像沈师傅给钟上油,得顺着齿轮的纹路走。”
夕阳漫进院子时,玉兰树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落在三人交叠的手上。三弦的调子渐渐顺了,和小提琴的音、闹钟的铃响融在一起,像条淌过岁月的河,把年轻的、年老的、新的、旧的,都裹进同一个漩涡里。
晚饭时,老爷子非要留着吃饭,晓棠跑回家端来碗酱菜,是她奶奶腌的,瓷碗边缘还缺了个小口——是去年帮沈溯递酱油时摔的。“这碗跟我家那座老座钟一样,”老爷子夹起根酱菜,“缺了口才顺手,跟人似的,太周全了倒生分。”
沈溯的筷子顿了顿,碗里的桂花糕还冒着热气,是江洄下午蒸的,上面撒的糖霜比上次厚些。“您座钟要是有毛病,随时来。”他说,想起早上给老座钟上弦时,钟摆的声音比往常更沉,像在跟他说什么悄悄话。
老爷子走时,晓棠抱着修好的三弦,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马尾辫上别着朵玉兰花苞——是江洄从树上摘的,还带着点露水。“明天我还来!”她的声音被风卷着回来,撞在窗玻璃上,震得里面的零件盒轻轻响。
江洄收拾碗筷时,发现沈溯正对着玉兰树发呆,手里捏着片刚落的花瓣,指尖在上面的纹路里划来划去。“在想什么?”他走过去,把外套搭在他肩上——傍晚的风已经带了点凉意。
“在想我爸的工具箱。”沈溯把花瓣放进空碗里,碗底的酱菜汁在花瓣上晕开,像幅小小的水墨画,“他总说,每个零件都有自己的位置,就像每个人,总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地方。”
江洄想起阁楼里那箱沈溯父亲留下的零件,去年夏天打开时,还蒙着层灰,如今被沈溯分门别类地摆在新做的木架上,每个格子都贴着标签,像给旧时光安了个新家。“晓棠说,想把你的修表台画下来,参加学校的画展。”他说,指尖碰了碰沈溯的手腕,那里的疤已经淡得像道影子。
“让她画吧,”沈溯站起身,脚踩在地上很稳,比去年春天好多了,“记得让她把座钟画进去,还有你琴上的玉兰花。”他忽然拉起江洄的手往阁楼走,“给你看个东西。”
阁楼的天窗开着,月光淌进来,落在个红木盒子上。沈溯打开盒子时,里面的东西在月光下泛着光——是副铜制的琴码,上面刻着两朵并蒂玉兰,一朵的花瓣里嵌着个小齿轮,一朵的花蕊里藏着根小提琴弦。
“我爸留下的铜料,”沈溯拿起琴码,指尖在齿轮上轻轻转了转,“能让三弦的音更沉,也能让小提琴的弦更稳。”他把琴码递给江洄,“明天给老爷子送去?”
江洄的指腹触到琴码上的刻痕,深浅刚好能嵌住指尖的温度。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沈溯递给他的那杯热水,杯壁上的霜化了又结,像段冻住又化开的时光。“我们一起去。”他说,把琴码放进琴盒,刚好压在那块刻着玉兰的铜片上。
第二天清晨,晓棠来学修表时,手里捧着个速写本,第一页画着诊所的院子,玉兰树的枝桠上画满了小小的音符,每个音符里都嵌着个齿轮。“沈师傅您看,”她指着树干上的年轮,“我把您说的‘时光的纹路’画进去了。”
沈溯的手指抚过画纸,纸面的纹路蹭着指尖,像触摸真实的树皮。他忽然想起埋在树下的那枚旧怀表,此刻大概正被新长出的根须缠着,像给时光系了个结。“这里该加朵花,”他拿起铅笔,在枝桠顶端画了朵半开的玉兰,“刚开的,带着点怯生生的劲儿。”
江洄背着琴盒准备出门时,看见晓棠正给画里的座钟添指针,笔尖在“10”的位置顿了顿,忽然抬头:“沈师傅,江老师,你们说时间会不会累啊?”
沈溯正在给镊子消毒,酒精棉球擦过刻痕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累了就歇会儿,像这钟摆,偶尔慢半拍,反倒是在攒劲儿。”
江洄的琴弓搭在弦上,闻言笑了,拉了个上扬的音,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你听,这音就是时间在伸懒腰呢。”
去老爷子家的路上,玉兰花的香气越来越浓。江洄忽然停住脚步,指着路边的玉兰树:“你看那朵,开了。”
沈溯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最粗的枝桠上,一朵玉兰正半开着,花瓣像被月光洗过,带着点湿漉漉的白。他想起去年埋怀表时,江洄说“该开得更热闹了”,原来时光从不说谎,只是把承诺种进了土里。
老爷子接过琴码时,手抖得厉害,三弦装上新琴码的瞬间,拨出的音沉得像浸在水里,却带着股往上冒的劲儿。“这音里有骨头!”老爷子眼睛亮了,“跟我年轻时听的一模一样!”
沈溯靠在门框上看着,阳光穿过他的发隙,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忽然发现江洄的琴盒开着条缝,里面的小提琴弦正随着三弦的震动轻轻颤,像在跟多年前的自己打招呼。
回家的路上,江洄忽然拉起沈溯的手,往玉兰树的方向跑。沈溯的腿还不太灵便,跑起来有点瘸,却笑得比阳光还亮。风卷着花瓣落在他们身上,像场温柔的雨。
“你看!”江洄指着树下的新草,草叶间冒出个小小的绿芽,是从埋怀表的地方钻出来的,“它长出来了。”
沈溯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嫩芽,芽尖的露水沾在指尖,凉丝丝的,像时光的眼泪。他忽然想起父亲工具箱里那枚没来得及用上的发条,此刻大概正躺在某个零件盒里,等着被谁重新拧动。
“晓棠说得对,”他抬头看向江洄,眼里的光比玉兰花瓣还亮,“时间不会累,它只是换了种方式走。”
江洄弯腰把他扶起,指尖在他手腕的疤痕上轻轻划了划,像在演奏一段无声的《滴答》。远处传来三弦的声音,混着晓棠清脆的笑声,像串被风吹响的风铃。
座钟在诊所里滴答作响,阳光透过窗棂,在修表台和琴盒上投下移动的光斑。沈溯知道,那些曾经以为跨不过去的坎,那些以为会永远疼的疤,都在这日复一日的滴答声里,变成了生命的纹路。就像玉兰总要经历寒冬才能绽放,齿轮总得咬合摩擦才能转得更久,他们的日子,也在这交织的琴声与齿轮声中,长出了新的蕊,带着怯生生的、却又无比坚定的力量,向着时光深处,慢慢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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