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迷宫

陈九安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他没再看那盏熄灭的纸扎车灯，也没回头。十五岁的自己站在鬼瞳深处，嘴角扯出他熟悉的弧度——那种笑，他每天都在镜子里练习，为了不让别人看出眼底的裂痕。可现在，那张脸不属于他。

他迈步向前，脚踩进水泥碎块里，发出干涩的响声。老宅就在前方，一栋民国风的小楼，灰墙剥落，门廊歪斜，看起来和西街其他废弃房子没什么两样。但当他伸手推门时，掌心触到的不是木头，而是冰凉的玻璃。

门开了。

里面没有地板，没有墙，只有一条由无数镜子拼成的长廊，向四面八方延伸，映出成千上万个他。每一个倒影都慢了半拍，像是被延迟播放的录像。他抬手，镜中的他还在垂着；他迈步，镜中的脚才刚离地。更糟的是，有些倒影根本没跟着他动，而是静静地站着，转头看他。

他咬破舌尖，血腥味冲上喉咙。血顺着嘴角流下，滴在眼罩边缘的符纹上，那道锁符微微发烫，鬼瞳的旋转缓了一瞬。他知道，再看下去，那些倒影会开始走自己的路。

他从布袋里摸出打火机，咔哒一声，火苗窜起。火光一晃，所有镜子的倒影终于同步了一秒。可就在那一瞬，他看见正前方那面镜子里，自己的嘴唇没动，可镜面上浮现出两个字：回头。

他猛地抬手，三枚铜钱从裤兜滑出，贴在那面镜子上，呈三角排列。铜钱边缘渗出血丝，是他掌心被咬破的伤口。符阵未成，但镜子开始震颤，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像是内部有东西在爬。

“不是幻觉。”他低声说，“是活的。”

他伸手去推那面镜墙。玻璃碎裂，却没有落地，而是像水一样向两侧滑开，露出内厅。他跨步进去，火光扫过角落，看见李桂香瘫在墙边，左臂焦黑萎缩，像是被火烧过又冻住。她脸色惨白，嘴唇发紫，手里还攥着半截银簪。

“陈……九……安……”她喘着气，声音像从井底传来，“别……碰镜子……伤在影里……痛在真人……”

他蹲下，从布袋里掏出王大春给的尸酒，拧开瓶盖，滴了两滴进她嘴里。酒液刚入口，她喉咙里就发出一声闷哼，身体抽搐了一下。他立刻撕下道袍一角，蘸着自己舌尖的血，在她背上画了道“影缚符”。符成的瞬间，她影子猛地一缩，像是被钉在地上。

他抬头环顾。这间厅堂四面都是镜子，天花板、地板，连吊灯都是镜面的。他掏出最后一枚铜钱，放在地上，轻轻一推。铜钱滚了三圈，最后停住，正面朝上，刻着“七月初七”。

他盯着那枚钱，没动。李桂香昏迷前划出的那个“7”字，突然在脑子里闪了一下。他没问，也没时间问。他把铜钱收起，从布袋里摸出半张平安符，咬在嘴里，火光再次亮起。

所有镜子映出的画面开始扭曲。有的显示他跪在地上哭，有的显示他举刀砍向一个穿道袍的背影，还有的，是他右眼眼罩碎裂，鬼瞳暴睁，瞳孔里全是符咒在燃烧。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已经扯下眼罩一角，用鬼瞳直视前方楼梯。

楼梯是镜面的，每一步都映出不同的他。一个在笑，一个在哭，一个眼眶流血，一个手里握着烧焦的学生证。他只要迟疑一秒，这些倒影就会爬出来，把他吞掉。

他咬住打火机，铁皮硌着舌尖，痛感让他清醒。他不再看脚下，左手紧握铜钱，右手撑着墙，一步步往上走。镜中的倒影开始躁动，有的伸手抓他，有的张嘴尖叫，可他没停。

直到踏上二楼。

这里空无一人，只有一面落地镜挂在墙上。镜中映出的不是他，而是一个穿靛蓝道袍的背影，手里拿着罗盘，正在画符。那人站在千斤闸上，动作缓慢而坚定。

是他爷爷。

陈九安喉咙发紧，手指无意识地掐进掌心。他想喊，可他知道，镜子里的东西不会回应。他走近，想绕到镜子侧面，可无论他怎么移动，镜中画面始终是那个背影，纹丝不动。

他抬手，用铜钱轻轻敲了敲镜面。

“叮”的一声，镜子没裂，但镜框角落浮现出一行小字，像是用血写上去的：见影者，忘本相。

他后退半步，重新拉下眼罩，遮住鬼瞳。他知道，这地方不是为了困住他，而是为了让他忘记自己是谁。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猛地转身，手已摸向铜钱。可来的人是王大春。他站在镜廊尽头，手里没拿三蹦子的钥匙，也没插香。他左手缓缓抬起来，摸向自己的假发。

假发被扯下。

头皮光滑如镜，反射出二楼的多个角度。其中一帧画面里，赵建国站在千斤闸前，手里捧着一具裹尸布，里面的人影瘦高，穿着校服，脸被布遮住，但那身形，分明是十五岁的陈九安。

王大春没说话，只是把假发夹在腋下，另一只手从灰夹克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酒瓶，递过来。

陈九安没接。他从布袋里摸出罗盘，铜钱自动指向西北，和骨灰地图一致。他盯着那个方向，低声说：“不是他等我回来……是这地方，从没让我真正离开过。”

王大春点点头，把酒瓶塞进他手里。瓶身冰凉，上面沾着一点橙汁结晶，像是从某个毛衣口袋蹭上的。

陈九安握紧瓶子，转身走向楼梯。可就在他迈步的瞬间，王大春的镜面头颅中，一闪而过便利店收银台的画面——招财猫蹲在角落，眼睛一黑一黄，其中一枚铜钱在它嘴里缓缓转动，方向与罗盘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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