腼腆无止境

雪沫在鞋后跟碾碎，发出轻微而持续的咯吱声，沿着被踩实的小径通向旅馆。

　　旅馆虽带着些仿古的木结构屋檐，覆盖着厚厚的雪帽，但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和方正。

　　温溪乐熟门熟路地走在前面，呼出的白气一团团消散在冷空气里。

　　推开沉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暖气和消毒水气味的暖流立刻包裹住他们。

　　与前台打了个照面，温溪乐咧嘴一笑算是招呼。

　　他接过钥匙牌，塑料片在光下折射出模糊的光。

　　“三楼，303，风景绝佳看雪什么都好！”温溪乐按开电梯，嘴里不闲着，“保管你小子冻僵的骨头活过来。”

　　电梯厢正在平稳上升。

　　姜半清沉默地靠着冰冷的厢壁，行李袋的带子深深勒进她掌心。

　　温溪乐靠过来，手臂搭在她肩上，隔着防寒服也能感觉到那份带着活力的热量，带着不容拒绝的熟稔。

　　姜半清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直了一瞬，随即又放松下来，任由那重量压着，目光垂落在自己磨损的运动鞋尖，额角那道淡红的疤，在电梯顶惨白的光线下似乎又清晰了一分。

　　303的门开了。

　　房间出乎意料的宽敞，典型的双床房格局，干净整洁到近乎没有人气。

　　浅色的木地板，米白的墙壁，两张铺着湖蓝色床罩的单人床。正对着房门，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玻璃门，通向一个小小的半开放式阳台。此刻阳台的玻璃门关着，外面能看到堆积在栏杆扶手上的白雪，以及远处更广袤的雪野和覆雪的屋顶。

　　姜半清几乎是本能地拖着行李袋走向靠里那张床，将笨重的袋子小心地放在床边那把看起来简洁敦实的木椅上。

　　袋子歪倒，拉链口微微张开，露出里面卷着的衣物边角。

　　温溪乐根本没给她喘息的机会，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力道依旧没轻没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走走走，这地方饿得我前胸贴后背了！”

　　姜半清被他扯得一个趔趄，脚步踉跄地跟了出去。

　　他们穿过铺着厚重地毯的幽静走廊，推开一扇厚重的隔音门，眼前豁然开朗。

　　食堂极大，高阔的屋顶上，垂坠下一组巨大的、枝形繁复的水晶吊灯，无数切割面在明亮的光线下折射出冰冷又华丽的光芒，将整片空间照得亮如白昼。

　　这里的热闹与外间的雪野和房间的寂静形成刺眼的反差。

　　食客不多，但交谈声、碗碟碰撞声嗡嗡作响。

　　巨大的落地窗占满了一整面墙，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庭院雪景，此刻在灯光的映射下，像一幅不真实的、凝固的雪白画布。

　　温溪乐把她径直往靠窗的方向推：“这儿清静，你坐这儿等我。”

　　姜半清没说什么，顺从地在那张对着雪景的长桌旁坐下，冰凉的人造革椅面透过裤子传来寒意。

　　她像是要寻找一点可以寄托视线的依靠，下意识地抓过放在小木架上的菜单，厚实光滑的铜版纸封面透着一股新崭崭的气味。

　　她慢慢翻开，目光却并未真正聚焦在那些印着精美图片的菜肴名称和价格上，只是机械地一页页翻动着，指尖划过页面边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窗外的雪很安静，灯下的喧闹与她的内心相反。

　　温溪乐回来得很快。

　　他端着一个长方形、材质像是硬塑包着金属边的复合托盘，走得很稳当，碗里的汤水却没撒出一点。

　　两碗热气腾腾的汤碗放在姜半清面前。

　　鸡汤拉面乳白浓稠的汤底散发着浓郁的鲜香，上面规矩地卧着两块边缘焦黄、蛋黄颤巍巍的煎蛋。浓郁的香气霸道地钻进姜半清的鼻腔，瞬间刺激了味蕾。

　　温溪乐动作利落地将两副一次性的木筷掰开，细小的木屑飞溅。他将其中一副递到姜半清手边：“喏，慢吃。”

　　话音未落，他自己已经端起一碗，也顾不上烫，把脸埋下去，“哧溜”一声，大大地吸溜了一口面条。

　　那声音在他这里毫无顾忌，带着全身心的投入和享受。汤水润泽了他略显干燥的嘴唇。

　　姜半清拿起筷子，顿了一下，又放下。转而拿起托盘上放着的一个白色瓷勺，轻轻地舀起一勺金黄的、漂浮着油星和细小葱末的清亮汤水。

　　汤还烫着，她小心地吹了吹，然后才送进嘴里。

　　一股醇厚的暖流带着咸鲜和鸡肉特有的甘甜，瞬间滑过食道，熨帖到有些发冷的胃里。汤的温度恰到好处，既不灼口，又足以唤醒沉睡的知觉。

　　这样的味道比她想象中要美味得多，鲜而不腻，开胃得很。那种久违的、被认真烹煮的食物的温暖感，从胃部一点点蔓延开。

　　勺子被轻轻放回碗边。

　　她重新拿起筷子，这次开始真正地吃起来。先是小心翼翼地挑起一簇吸饱汤汁的面条，吹散热气，送入嘴里。

　　面条软硬适中，带着麦香，裹挟着滚烫香浓的汤汁。

　　接着是煎蛋，焦脆的边缘，内里柔滑的蛋黄流淌出来，带着油脂的满足感。她吃得并不快，一小口一小口，动作安静而专注，似乎整个人都被这碗朴素的热食短暂地填满了、温暖了。

　　窗外冰冷的雪景在蒸腾的热气中变得模糊而柔软。

　　很快，一碗面见底，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胃里暖洋洋的，驱散了长途跋涉带来的冰冷疲乏。

　　姜半清放下空碗和筷子，感觉额角微微发汗。

　　温溪乐比她更早吃完，正用粗糙的餐巾纸抹着油光发亮的嘴和下巴，动作爽快。

　　就在这时，姜半清看着空了的瓷碗，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带着点迟疑：“这家旅馆……多少钱啊？”

　　温溪乐捏着餐巾纸的手顿了一下，抬起眼看向姜半清，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点什么。姜半清避开了他的目光，眼神落在空碗上，仿佛那是一个值得研究的物品。

　　“嗨!”温溪乐咧嘴一笑，随手将揉皱的纸巾扔在托盘里，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天气，“不过，200元而已，还带泡温泉和滑雪！划算得很，这天气就该泡泡热水解冻骨头。”

　　姜半清沉默了两秒，睫毛颤了颤，又问了一句，声音更轻了些，像是怕惊动什么：“那……这面呢？”

　　“咳！”温溪乐似乎被她这小心翼翼的问法逗笑了，伸手拍了拍姜半清的后肩，掌心的热度隔着防寒服都能感受到，“两碗才12元！不贵不贵！哥请！放心吃！”

　　姜半清的肩膀在那拍打下微微缩了一下，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单音：

　　“哦…”

　　她垂着头，额发落下来，遮住了部分视线。

　　暖饱之后，某种更深层的疲惫似乎开始爬上这具清瘦的身体。

　　温溪乐的诺基亚手机突然发出刺耳的铃声，打破了这短暂的热食带来的宁静余味。他骂了句粗口，从怀里掏出那部砖头似的玩意儿，按了接听键。

　　“喂？……啥？……现在？……啧！行行行，马上到！”

　　他挂断电话，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一脸烦躁地转向姜半清：“操！村里那破水管冻裂了，我爸喊我去搭把手，就在这附近。”他站起来，动作幅度很大，椅子腿刮着地板发出尖锐的响。

　　“你先在这儿待着？或者回房间歇歇？我尽快回来！这破事儿……”

　　姜半清低着头，目光落在桌上空碗残留的一点油星子上，没看他，只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温溪乐像一阵风似的刮走了，连那张托盘都忘了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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