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的女孩

食堂里的人气似乎也被他带走了一部分，周围的交谈声、碗碟碰撞声嗡嗡地响着，却又显得异常遥远，像隔着一层厚玻璃。

　　现在却只剩下温溪乐一个人。

　　他坐着没动，几秒钟后，开始无意识地用右手食指的指关节，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敲击着光滑冰凉的桌面。

　　笃…笃…笃…单调的节奏像是他空茫心绪的外化。

　　眼神在明亮的室内游离——闪烁的水晶吊灯令人眩晕，菜单上精美的食物图片毫无意义，窗外精心设计的庭院雪景像一幅虚假的画……最终，一种莫名的躁动和想要透气的渴望驱使他倏地站了起来。

　　动作快得几乎没有经过思考，他几乎是逃离了这个充满人造光亮和暖意、却又将他衬托得愈发孤独的空间。

　　冬日的凛冽空气立刻像清冽的冷水扑面浇下，激得他精神为之一振。

　　他用力地做了一个幅度很大的伸展动作，似乎要把在室内积攒的那点粘滞的滞涩感甩掉。

　　站在旅馆门廊的台阶上，他环顾四周。午后的游客果然很少，零星几个人裹得严严实实，步履匆匆地走过，没有人在意这个独自出来的少年。

　　他走下台阶，双脚踏入松软的新雪里，发出令人舒适的细微“嘎吱”声。

　　没有了目的地的催促，心也慢慢静了下来。

　　他避开有更多人踩过的小径，偏向无人踏足的、覆盖着厚厚粉雪的区域走去，脚步变得轻缓，带着一种近乎闲庭信步般的随意。

　　走着走着，一种孩童般的、近乎幼稚的冲动冒了出来。

　　他开始单脚往前跳，左脚抬起，用右脚一下一下地在雪地里笨拙地跳跃前进。一下，两下，三下……清冷的风刮过脸颊，雪粉簌簌钻进裤脚，冰凉的触感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释放感。

　　他专注地跳着，渐渐忘了身在何处，也忘了自己是谁，只是重复着这个简单的动作，越跳越远，身后留下一串歪歪扭扭、深深浅浅的单脚印。

　　一直跳到旅馆的侧后方，靠近一片覆盖着厚雪、枝桠低垂的松林边缘。

　　右腿有些发酸，他终于停下，将悬空的左脚放回地面。

　　站在原地，微喘着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感回头望去——那串长长的、孤零零的脚印，蜿蜒着消失在来路旅馆高大的轮廓方向。

　　风轻轻掠过松枝，雪粉无声地坠落，盖住了脚印最浅的部分。

　　就在他转身，打算按原路折返的时候。

　　一缕风，绕过雪松细密的针叶，带着一股极其清冽、微苦却又极其淡雅的香气，悄然钻进他的鼻腔。

　　像是融在清泉里的气息，又夹杂着某种难以言喻、仿佛不属于这个冰冷世界的淡甜花香。

　　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循着香气的来源侧头望去。

　　一个身影就在几米开外，松林的阴影与雪地的交界处。

　　那是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女孩。穿着摩卡慕斯色的厚实防风羊毛大衣，同色的阔腿裤在脚踝处堆叠出温柔的褶皱。

　　棕褐色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圆润蓬松的丸子头，两鬓几缕柔软的发丝耐不住寒风的撩拨，调皮地垂落下来，贴在因为低温而微微泛红的耳廓和脸颊边。

　　她的五官偏立体，鼻梁挺直，下颌线条清晰，但眉目间流转着一种特别温婉沉静的气质。

　　她正低着头，专注地蹲在松林边缘的雪地上，不知在做什么。

　　温溪乐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好奇如同冰下悄然鼓动的水流，瞬间涌了上来。但他天生的羞赧和不愿打扰别人的谨慎立刻占了上风。

　　他迅速地收回视线，假装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仿佛自己从未在此停留过。

　　脚步刚抬，还没来得及落下。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嗓音清亮，带着一丝山中雪水般的冷冽质感，却又不失柔和的甜意，穿透了寂静的空气：

　　“哎——你过来看看！”

　　像被魔法定住，温溪乐的脚步硬生生顿在原地。

　　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一圈，终究没能出口。

　　他站在原地僵硬地停顿了两秒，他有些无奈，也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慢慢挪动着脚步，朝那个蹲在雪地的身影走过去。

　　他迟疑地在她身边蹲下。

　　距离不算太近，但足以看清她面前一小片被特意拂开雪花的空地——那里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平整的积雪。

　　他疑惑地侧过脸看向她，觉得很是熟悉。

　　女孩似乎正处于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欣喜中，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融化的阳光，带着纯粹的热情。

　　“你看这里！”她没等温溪乐反应，甚至没看他脸，兀自沉浸在兴奋里。

　　她的右手突然探过来，不由分说地、直接拉住了温溪乐的左手——动作有点突兀，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自然。

　　温溪乐只觉得手腕一凉，那只被防寒服袖子盖着一点的手就被一只带着毛线手套的、温暖又柔软的手握住了。

　　他的身体瞬间绷紧。

　　女孩没在意他的僵硬，拉着他的手，引导着他朝地上那块“平整的雪地”按下去。不是按在松软的雪花上，而是一个硬质光滑的东西。

　　温溪乐冻得微僵的手指，在猝不及防间，触碰到一种冰冷、坚硬、又异常光滑平正的表面。

　　那感觉清晰得惊人，如同触摸到一块被精心打磨过的水晶，寒意瞬间顺着指尖刺入，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纯粹的通透感。与此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她毛线手套覆盖下传到他手腕皮肤上的、属于少女的真实而柔软的温热触感。

　　冷与热。

　　坚硬与柔软。

　　猝然的接触与陌生。

　　这交织的、冲突的感官像一道微小的电流，倏地从两人肌肤相触的那一点窜过，直抵温溪乐的胸膛最深处。

　　他感觉左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猛地、不受控制地悸动了一下。

　　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蓝色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几分，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那只被她握着的手。

　　就在这时，女孩似乎终于从自己兴奋的情绪中抽离，也顺着动作的方向抬起脸来看向他。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风停了，雪落的速度仿佛也慢了。

　　女孩眼中原本闪亮的好奇和兴奋，在看清温溪乐面容的瞬间，犹如被风吹散的雪尘，快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疑惑，随即是惊讶，最后清晰地浮现出一丝尴尬和歉意。

　　“啊……对不起！”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握着他的手。

　　奇妙的温热骤然离开了他的手腕，留下冰凉的空气和被放大的寒意。

　　“我……我太冒失了……只是看到这下面冻了一层像玻璃一样的冰……”她指了指温溪乐手掌按着的地方，那块晶莹剔透、方方正正的薄冰层嵌在雪地里，确实像一块小小的冰晶桌面，在微弱的光线下折射着纯净的光。

　　“我以为你是同行的……”她的声音低了八度，带着显而易见的局促。

　　温溪乐的手无措地悬停在冰面上方，指尖还残留着刚才那股奇异的悸动和骤然失去的温热。

　　没有立刻把手收回。

　　目光却怔怔地、几乎是失礼地停留在女孩的脸上，尤其在她挺直的鼻梁和那双睁得很大、如同林中受惊小鹿般湿润澄澈的眼睛上久久停留。

　　妹妹的脸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同样小巧挺直的鼻梁，同样大盛满了好奇和天真的眼睛，甚至连此刻因尴尬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也带着几分神似。

　　心脏被一种熟悉的钝痛和怀念猛然攥紧，却又奇异地混合着眼前这份陌生相遇带来的茫然和新奇。

　　一时间，他竟然忘了该如何反应，就这样半蹲着，像个冻结在雪地里的雕像。

　　女孩看着他复杂又沉默的蓝眼睛，脸上的歉意更深，却又似乎被这过于长久的注视弄得更加不知所措。

　　就在温溪乐以为这场意外的相遇就要以尴尬的沉默结束时。

　　女孩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不再躲避他的目光，直直迎视着他那双在雪色映衬下格外深邃的蓝色眼眸。

　　一丝温暖的笑意，如同初春破冰的第一缕阳光，在她温婉的脸庞上缓缓漾开，之前因莽撞而产生的尴尬和退缩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落落大方的明朗和友好。

　　她没有再犹豫，反而再次伸出手，动作比之前慢了些，带着明确的善意和坚定，重新覆盖住温溪乐还停在冰层上方、显得有些茫然无措的手。

　　这一次，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少女温软的掌心，包裹着他被冰和风吹凉的指节，那份温暖，毫无阻隔地传递过来。

　　她看着他，眼睛弯成了明亮的月牙，唇角上扬起一个真诚而富有感染力的笑容，吐字清晰，声音清亮，像雪地铃铛轻轻摇晃：

　　“蓝色眼睛的男孩！”

　　“认识一下？”

　　“请多指教啊！我叫洗雯琦。”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像一道明媚的光束，猝不及防地破开了他心头的阴翳和冰冷的氛围。

　　被重新握紧的手传来的温暖是如此真实、笃定，带着全然陌生的善意。

　　温溪乐愣了一下，胸腔里那份因怀念而起的钝痛，竟然在这个笑容和这直爽的招呼声里，奇异地、缓缓地化开了一点。

　　一种细微的、微温的暖流，顺着被紧握的手指向上蔓延。

　　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牵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几乎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他看着那双和自己想象中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带着勇敢和主动笑意的眼睛，点了点头，轻声回应，那声音轻得像雪花落地，却又清晰地传到彼此耳中：

　　“请多指教，我叫温溪乐。”

　　雪粒无声地落着，四周是一片澄澈的白。

　　冰封的世界依旧寒冷。

　　他微凉的心底，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温热驱散了寒气，融化。

　　一丝极淡的、被小心翼翼包裹住的真实愉悦，如同初绽的冰花，在他蓝色的眼眸深处，悄然流转，似乎忘记了绝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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