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土地庙的密语
卫所外的土地庙早就没了神像,只剩下半截泥塑的身子,被雨水泡得发涨,像块发面馒头。赵夜坐在供桌的残角上,听着风卷过庙门的声响,手里摩挲着那块从矿洞俘虏身上搜来的绸缎——料子滑腻,边缘绣着半朵金线牡丹,是官宦人家才用得起的物件。
“赵先生,真要等?”李根攥着母铳,枪管上还沾着矿道里的泥,“万一王铁刀不来,或者把我们当成张恪的诱饵咋办?”
“他会来的。”赵夜把绸缎叠成小块,塞进怀里,“张恪调动红夷炮队,不可能一点风声不漏。王铁刀在卫所待了十年,这点警觉总该有。我们给他的消息,是他打破僵局的唯一机会。”
周铁山蹲在庙门口,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苗舔着锅底,锅里煮着的野菜粥咕嘟作响。他望着卫所方向——灰色的营墙在暮色里像条僵死的蛇,城头的旗幡耷拉着,偶尔有巡逻兵的脚步声传来,沉重得像敲在人心上。
“来了。”周铁山突然按住腰间的砍柴刀。
赵夜也听见了——三个人的脚步声,很轻,落脚时特意避开碎石,显然是练家子。他刚要起身,庙门口的阴影里就钻出来三个身影,为首的正是王铁刀,腰间悬着那支刻着“正德年制”的短铳,身后跟着两个亲兵,手都按在刀柄上。
“是你们找我?”王铁刀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扫过庙角的春丫和那两个抱着铁锭的流民,最后落在赵夜空洞的眼窝上,“我不认识你们。”
“但你认识这个。”赵夜从怀里摸出那块绸缎,扔了过去。
王铁刀接住绸缎,借着灶膛的火光一看,脸色骤变——这料子他见过,是张恪上个月从府里领的赏赐,说是给老娘做寿衣用的,怎么会出现在流民手里?
“这是从张恪的人身上扒下来的。”赵夜开门见山,“他们在城西的废弃矿道里藏了红夷炮的零件,说是奉了你的令,要从矿道运进卫所,轰流民大营。”
王铁刀的手指猛地攥紧绸缎,指节泛白:“你说什么?”
“我们在矿道里撞见了他们的人。”周铁山接口,往灶膛里啐了口唾沫,“那群穿绸子的狗东西,说张恪许了他们好处,只要把炮运到西墙下,就把流民的粮草全赏给他们。”
王铁刀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他想起三天前张恪塞给他的那锭刻着“梁”字的银子,想起验枪队突然搜查火铳的举动,想那三门黑沉沉的炮管——原来从一开始,张恪就没打算让他置身事外。一旦炮轰流民大营掠夺流民资源甚至杀良冒功的事情败露,顶罪的只会是他这个“知情不报”的旗官。
“你们想怎样?”王铁刀的手慢慢松开刀柄,声音里多了几分寒意。
“不想怎样。”赵夜抬起头,空洞的眼窝对着王铁刀的方向,“我们只想让流民活下去。红夷炮一响,至少上千人得炸成碎肉,里面有老人,有孩子,有……和你我一样想活着的人。”
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推到供桌上:“这里面是三斤盐,五斤米,是我们从矿洞带出来的。你要是愿意信我们,就去矿道看看——现在去,还能堵住最后一批炮零件。”
王铁刀盯着油纸包,又看看赵夜空洞的眼窝。这瞎子身上没有刀光剑影,只有一股死水里捞出来的平静,却比张恪的笑里藏刀更让人发怵。
“我凭什么信你们?”王铁刀的声音发紧,“你们是流民,我是官军,本该是对头。”
“因为我们有共同的对手。”赵夜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进王铁刀心里,“张恪想借刀杀人,用流民的血换他的前程。你我,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两颗子。”
庙外突然传来马蹄声,是两骑快马,正朝着卫所东门疾驰。王铁刀的亲兵小李子从庙后绕进来,压低声音:“旗官,刚看见张恪的人从炮队营地回来,手里拿着张图纸,进了中军帐!”
王铁刀心里一沉——图纸?十有八九是矿道的地形图。
他猛地抓起供桌上的短铳,对赵夜道:“你们在这儿等着,别乱跑。”说完带着亲兵快步出了庙门,靴底踏过积水的声音,急得像打鼓。
庙内只剩下赵夜一行人,野菜粥的香气混着泥土味,在昏暗中弥漫。春丫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突然窜高,照亮了周铁山紧锁的眉头。
“这王铁刀……靠得住吗?”春丫的声音发颤,手里的木勺在粥锅里搅出小漩涡。
“靠不靠得住,都得赌一把。”赵夜摸了摸身边的老铁锉,锉齿硌得手心发疼,“他要是想活命,就不会让张恪把他当替罪羊。”
李根突然指向庙门:“有人!”
三个黑影贴着墙根溜进来,手里都握着刀,为首的是个独眼龙,脸上有道疤从眉骨划到下巴,正是之前在矿道外被他们打跑的刀疤脸——不知怎的,竟一路跟到了这里。
“瞎子,没想到吧?”刀疤脸笑得狰狞,“你跟官军做交易,当我们没看见?把盐和铁交出来,再让这小娘们跟我们走,就留你们个全尸!”
周铁山抄起砍柴刀就站了起来,李根也举起了母铳,却被赵夜按住。
“你们想要的,我们给。”赵夜慢慢站起身,声音平静得反常,“但得答应我们一件事——拿着这些东西,立刻离开卫所,往南走,越远越好。”
刀疤脸愣了愣,似乎没料到这瞎子如此痛快:“少废话!东西拿来!”
赵夜示意周铁山把装铁锭的麻袋拖过来,又让春丫把剩下的盐分出一半。刀疤脸的两个跟班眼冒绿光,刚要伸手去抢,突然惨叫起来——李根的枪响了,子弹擦着他们的手腕飞过,钉在庙柱上,溅起一串木屑。
“拿了东西就滚!”李根的手还在抖,声音却很狠,“再敢回头,下一枪打穿你们的脑袋!”
刀疤脸没想到这伙流民真敢开枪,啐了口唾沫,拽着两个吓破胆的跟班,扛着麻袋头也不回地跑了。庙门在他们身后“吱呀”一声撞上,留下满地凌乱的脚印。
“赵先生,为啥放他们走?”王二不解,“这些人就是饿狼,迟早还会回来。”
“让他们替我们传个消息。”赵夜走到庙门口,侧耳听着远处的动静,“卫所周围肯定有张恪的眼线,看见刀疤脸抢了我们的东西跑了,只会当我们是群被吓破胆的流民,不会再盯着这土地庙。”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南边走三天,就是流民军的主力大营。刀疤脸带着铁锭和盐过去,免不了要吹嘘自己从官军眼皮底下抢了好处——这话传到流民军耳朵里,他们就会知道卫所附近有异动,早做防备。”
周铁山恍然大悟,往灶膛里添了把干柴:“还是你想得深。”
夜色渐浓,卫所的梆子敲了七下。春丫把热好的野菜粥分到每个人手里,粥里掺了点碎盐,咸得正好。赵夜喝着粥,耳朵却始终没离开卫所的方向——马蹄声、呵斥声、炮车滚动的轱辘声……各种声响在夜风里交织,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庙后传来,是王铁刀回来了,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还有硝烟的味道。
“矿道里的炮零件……被我扣下了。”他声音发哑,往供桌上倒了碗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张恪那老狐狸,果然在矿道尽头设了暗哨,要不是我带了五十个弟兄突袭,差点被他们放跑。”
赵夜放下粥碗:“红衣大炮的炮队呢?”
“被我以‘查验炮身’的名义缠住了。”王铁刀抹了把脸,“但撑不了多久,张恪已经起疑了,刚才在中军帐摔了杯子,说明他急着动手。”
他从怀里掏出张揉皱的纸,拍在供桌上:“这是从俘虏身上搜的,张恪给炮队的指令——三更天,用红夷炮轰流民大营的粮仓,趁乱抢粮。”
周铁山凑过去看,纸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粮仓,旁边写着“火药用量:三石”。
“三石火药!”周铁山倒吸一口凉气,“那粮仓挨着流民的窝棚,一炸就是一片!”
“我不能明着反他。”王铁刀的手指在纸上戳了戳,“我只是个旗官,张恪背后有总兵撑腰。硬拼,我们都得死。”
赵夜抬起头:“那你想怎样?”
王铁刀盯着赵夜空洞的眼窝,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我知道你们会造铳。矿道里那些铁锭,能不能打十支能响的短铳?”
“能。”赵夜点头,“但需要炭炉和铁砧,还得两个时辰。”
“我让人送过来。”王铁刀站起身,往庙外走,“土地庙后墙有个地窖,你们去那里造。三更前,我来取铳。”
他走到庙门口,突然回头:“对了,那些铁锭……你们留一半。造完铳,带着人往北边跑,越远越好。”
赵夜没接话,只是摸了摸身边的老铁锉。王铁刀的脚步声消失在夜色里,庙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供桌上的油灯忽明忽灭,像个跳动的心脏。
周铁山掀开后墙的石板,露出个黑黢黢的地窖:“下去吧。”
地窖不大,却干燥,角落里堆着些干草,是以前土地庙的和尚藏粮食的地方。李根点起带来的火折子,王二已经开始摆弄从矿洞带出来的碎铁——那些铁锭被敲成了小块,泛着冷硬的光。
半个时辰后,王铁刀派来的人果然送来了炭炉、铁砧和两把淬火用的钢钳,甚至还有一小袋硝石,说是“从验枪队库房里顺的”。
地窖里顿时响起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王二抡着大锤,把铁块烧红了往铁砧上砸,火星溅在他脸上,映出满脸的汗;李根负责拉风箱,炭火烧得旺旺的,把每个人的脸都烤得通红;周铁山用钢钳固定着烧软的铁条,赵夜则在一旁指点——哪里该弯,哪里该锉,枪管的厚度要留几分,引信孔的角度该怎么钻。
“枪管得淬三遍火,不然打两枪就炸膛。”赵夜的手指划过烧红的铁管,虽然看不见,却比谁都清楚该在哪个位置下钳。
春丫也没闲着,把干粮分给每个人,又用破布蘸着水,给王二擦去脸上的火星子。地窖外的风越来越紧,夹杂着卫所方向隐约的争吵声,像是张恪发现了炮零件被扣,正在中军帐发火。
“铛——铛——”卫所的梆子敲了十下。
王二把最后一支短铳从水里捞出来,枪管冒着白汽,泛着青黑色的冷光。他掂了掂,分量正好,引信孔斜斜地钻在侧面,和赵夜说的分毫不差。
“成了!十支!”王二咧开嘴笑,露出两排黄牙。
赵夜拿起一支,手指从枪管摸到扳机,突然停住:“少了样东西。”
“啥?”
“准星。”赵夜摸出块碎铜片,“把这个敲扁了,焊在枪管前端。”
王二愣了愣:“瞎子用得着准星?”
“不是给我用的。”赵夜把短铳放在地上,“是给王铁刀的弟兄们用的。”
地窖门突然被推开,王铁刀闪身进来,身上带着血腥味:“张恪动疑了,派了三十个亲兵来‘请’我去中军帐。”他抓起地上的短铳,掂量了掂量,“正好,用得上。”
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扔给赵夜:“这里面是二十发铅弹,还有张卫所北墙的布防图——那里的巡逻兵是我老乡,三更天会换岗,你们从那里出去,往鹰嘴崖走,那里有个废弃的烽火台,能藏人。”
赵夜接过布防图,指尖摸着上面粗糙的线条:“你打算怎么办?”
“我带弟兄们去‘查夜’,顺道‘缴’了贡萨洛的炮栓。”王铁刀的声音里带着股决绝,“没有炮栓,红夷炮就是堆废铁。张恪要杀我,总得看看他的亲兵有没有命扛住这十支铳。”
他拿起最后一支短铳,往腰间一别,对赵夜拱了拱手:“多谢。”
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流民拱手。
王铁刀走后,地窖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火噼啪的声响。周铁山收起布防图,往每个人手里塞了支铅弹:“准备走。”
赵夜却突然摸到那支没装准星的短铳——刚才匆忙间,王二漏了最后一支。他把短铳揣进怀里,又摸了摸那块绣着金线牡丹的绸缎,突然对春丫道:“把那包盐带上。”
“带盐干啥?”
“说不定有用。”赵夜站起身,往地窖外走,“王铁刀能不能拖住张恪,就看这半个时辰了。我们得在天亮前,赶到鹰嘴崖。”
一行人悄悄钻出地窖,土地庙的残垣在夜色里像个沉默的巨人。周铁山按着布防图的指引,带着众人往卫所北墙摸去。城墙下的巡逻兵果然在换岗,火把交接的间隙,他们像影子一样溜过壕沟,钻进了北边的树林。
身后的卫所突然响起一阵密集的枪声,接着是红夷炮沉闷的轰鸣——不是朝着流民大营,而是朝着中军帐的方向!
“是王铁刀动手了!”李根回头望去,卫所上空燃起了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赵夜没有回头,只是攥紧了怀里的短铳,加快了脚步。风声里,除了他们的脚步声,似乎还能听见无数流民从梦中惊醒的呼喊,听见王铁刀的弟兄们用新造的短铳射击的脆响,听见红夷炮炸膛的闷响……
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像一首乱世里的挽歌,又像一曲破局的号角。
天快亮时,他们终于钻进了鹰嘴崖的烽火台。周铁山点起篝火,春丫把盐袋藏在烽火台的石缝里,李根则爬上断墙,往卫所方向眺望。
“火灭了。”李根回头喊道,声音里带着茫然,“不知道……王铁刀赢了没。”
赵夜靠在石壁上,听着崖下的风声,手里摩挲着那支没装准星的短铳。输赢其实已经不重要了——红夷炮没能轰响在流民大营,张恪的阴谋破了,这就够了。
至于王铁刀,他用十支短铳赌了一把前程,无论结果如何,都比当张恪的替罪羊强。
“休息吧。”赵夜闭上眼,“天亮了,还得找铁砂,做新的子弹。”
烽火台外,第一缕光撕开了夜幕,照亮了崖下蜿蜒的山路。远处的卫所静悄悄的,像头刚舔完伤口的野兽,没人知道里面正发生着怎样的变局。
但赵夜知道,他们的路还得往前走。有铁,有盐,有能响的铳,还有一群愿意跟着他的人,就总能在这乱世里,凿出一条活路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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