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铁屑与麦香
巴图鲁的尸体在闸门柱上挂了两天,被秋阳晒得发僵,后金式的马蹄铁在他靴底泛着冷光。赵夜蹲在铁匠铺的残垣下,指尖捏着块从旗兵尸体上卸下来的马蹄铁,铁面上的防滑纹路细密规整——这是后金工匠的手艺,比大明军户打制的要精致三成。
“赵先生,这铁能回炉不?”周铁山扛着堆缴获的长枪过来,枪杆多是柘木,虽被砍得劈了叉,木头芯子还硬挺,“李根说,把枪头熔了,能打三十多个铳头。”
赵夜把马蹄铁扔给周铁山:“马蹄铁留着,照这个样式打——后金的防滑纹能让马在湿滑的渠坝上站得稳,咱们的马也用得上。”他顿了顿,补充道,“枪杆劈成条,泡在渠水里三天,捞出来能做拒马的横木,比松木结实。”
周铁山挠挠头,咧嘴笑了:“还是您想得远。俺这就叫李根来搬。”
春丫端着个木盆从粮仓那边过来,盆里是刚脱壳的麦粒,饱满得泛着光。“从旗兵干粮袋里搜出来的,”她蹲在赵夜身边,抓起把麦粒递给他,“掺了不少沙土,挑拣了半天才得这些,能凑着新麦一起磨面。”
赵夜捏起粒麦粒,放在齿间咬了咬,脆生生的。“旗兵的军粮都掺沙,说明多铎的粮草也吃紧。”他吐出麦壳,“但他敢派巴图鲁带旗兵来送死,要么是急着要我的人头,要么是……他在等援军。”
“援军?”春丫手一顿,“难道后金的兵真要过来?”
“不好说。”赵夜望向黑风口,那里的风带着股铁锈味——是秦当家的药农在清理战场时,把旗兵的甲胄堆在了风口,铁器生锈的味道顺着风飘进来,“多铎是镶红旗旗主,手里握着后金在关内的大半精锐,真要倾巢而出,矿镇这点家当不够拼的。”
正说着,秦当家的小徒弟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手里攥着块染血的布条:“赵先生!黑风口外发现这个!是……是闯王的人留下的!”
布条上绣着个歪歪扭扭的“闯”字,边缘还沾着新鲜的血渍。赵夜认得这记号——是闯王营里的“急信”标记,当年他在洛阳造炮时,就用这记号传递军情。
“上面有字吗?”赵夜接过布条,指尖摸着粗糙的麻布。
“有!”小徒弟喘着气,“是用炭笔写的,就三个字:‘粮将尽’。”
赵夜的心沉了下去。粮将尽……闯王的大军也缺粮了?他想起攻破洛阳时,福王府里堆积如山的粮食,不过半年光景,竟已耗到这般地步。
“秦当家呢?”赵夜问。
“秦叔带着哨探往洛阳方向追了,”小徒弟答,“说那留布条的人像是被追杀,脚印往南去了,带的箭伤不轻。”
春丫忽然想起什么:“前几日李根说,他在旗兵俘虏里听来句闲话,说后金的镶蓝旗最近在汝州一带活动,像是在堵闯王的粮道。”
赵夜的指尖在布条上掐出了褶子。镶蓝旗堵粮道,多铎在洛阳屯兵,闯王缺粮……三方势力像三张网,正往矿镇这边收紧。他穿越过来三个多月,从闯王营的火器匠到矿镇的主事人,终究没能躲开这乱世的漩涡。
“周铁山,”赵夜扬声喊,“把李根叫过来,让他把那十二杆火铳再拆了——按我画的图纸改,枪管加长三寸,药室加大,能装的硝石粉多一倍,射程至少能再远二十步。”
周铁山刚把马蹄铁堆到铁匠铺,闻言拎着斧头就来了:“加长枪管?那不得重新锻打?”
“不用全拆,”赵夜捡起根铁条,在地上画了个简易的枪管剖面,“把旧枪管的后半截锯掉,接段新铁管,用铆钉铆死,再在接口处缠上铁丝——当年在洛阳造炮时,我用这法子修补过炸膛的炮管,管用。”
李根凑过来看地上的图,眼睛亮了:“这法子好!俺们药农采的铁线莲茎秆,晒干了泡在桐油里,缠在接口处能防潮,比铁丝还结实!”
“就这么办。”赵夜点头,“三天内必须改好——多铎要是真带后金工匠来,咱们得有能跟他们硬碰硬的家伙。”
秦当家的身影在暮色里出现,手里拖着个半昏迷的汉子,那汉子穿着闯王营的号服,左臂中了一箭,箭簇上还沾着后金的狼牙纹。“赵兄弟,追上了!”秦当家的独眼闪着光,“这小子是闯王营里的斥候,说……说闯王派了刘宗敏的人来矿镇,要借粮。”
汉子被冷水泼醒,看见赵夜,挣扎着要跪:“赵先生!营里断粮三天了,弟兄们都啃树皮了!刘将军说,只要矿镇肯借三千石粮,愿……愿把汝州的铁矿让给您!”
赵夜盯着他臂上的箭伤:“镶蓝旗的人伤的?”
汉子咬着牙点头:“小的带信往汝州去,被镶蓝旗的游骑追杀,拼死才跑到黑风口……赵先生,求您发发慈悲,再晚些,营里怕是要哗变了!”
春丫端来的麦粒还放在石碾上,晚风一吹,麦香混着血腥味飘得很远。赵夜想起在闯王营的日子,刘宗敏拍着他的肩喊“兄弟”,想起那些跟着他造铳的工匠,想起洛阳城头飘扬的“闯”字旗——那时他以为,闯王是能救这乱世的人。
“矿镇没有三千石粮。”赵夜缓缓开口,“空场的新麦还没熟,粮仓里的陈粮加起来,也就八百石。”
汉子急了:“八百石也行!刘将军说……”
“但我不能借。”赵夜打断他,“矿镇的人也要吃饭,多铎的大军随时可能来,这点粮是救命的根本。”
汉子的脸白了:“赵先生!您忘了洛阳城外,是谁把您从流民堆里拉出来的?是谁给您铁匠铺让您造铳的?”
“没忘。”赵夜的声音很沉,“但我更没忘,矿镇的人,上个月还在啃观音土。”他转身看向春丫,“给这兄弟包扎伤口,找身干净衣裳,再给他两袋干粮——让他带话给刘宗敏,粮可以匀出两百石,但得用他们的火器匠来换,一个工匠换五十石。”
汉子愣住了:“换工匠?刘将军不会……”
“你就说,我能造出比后金更厉害的炮。”赵夜盯着他的眼睛,“他要是想赢多铎,就得信我。”
送走汉子时,月亮已经爬上黑风口的山脊。秦当家的蹲在渠坝上,用鬼头刀挑着块后金的马蹄铁:“赵兄弟,真要跟闯王做交易?我听说那刘宗敏是个狠角色,当年在洛阳,杀福王的就是他。”
“狠角色才好打交道。”赵夜捡起块新麦种,捏碎了看,“他要粮,我要工匠,各取所需。”他顿了顿,望向洛阳方向,“而且我猜,多铎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他要是知道闯王派人来借粮,定会提前动手。”
春丫把最后一把麦粒收进陶罐,指尖沾着麦糠:“赵先生,您说……这乱世什么时候是个头?”
赵夜没回答。他只是蹲下身,用手掌抚过空场的湿土,新冒的麦尖蹭着掌心,痒痒的,却带着股活劲。他想起穿越前学过的农谚:麦要浇芽,菜要浇花。这矿镇的芽,才刚冒头,得好好护着。
远处的官道上,隐约传来马蹄声,不止一队。赵夜的耳尖动了动——是镶蓝旗的游骑?还是闯王的信使?又或是……多铎的先锋?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管他是谁,矿镇的火铳快改好了,麦子快熟了,人也准备好了。
渠坝的水哗啦啦地流,像是在数着日子,等一场必然要来的硬仗。而铁匠铺的炉火,在夜色里亮得越来越旺,铁屑飞溅,混着新麦的清香,在矿镇的残垣间弥漫开来——那是活下去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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