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复仇

锅炉房爆炸的余烬在嘉陵江畔阴燃了七日，那混合着鼠尸、毒剂与钢铁焦糊的恶臭，如同跗骨之蛆，萦绕在叶初蘅的鼻腔深处，挥之不去。她躺在病床上，左腿枪伤因那夜的剧烈动作再度撕裂，军医重新缝合的针脚像蜈蚣般狰狞。窗外细雨靡靡，敲打着芭蕉叶，本该是静养的良辰，可她眼前翻腾的，却是白婉龄在烈焰毒烟中单膝跪地、勃朗宁枪口指向自己身后敌人时，那决绝而苍白的侧脸。

那并肩的瞬间，太短暂，也太灼热。灼热到足以融化虚妄的同盟之冰，却无法消融深埋心底、被鲜血浸透的寒铁。

副官轻手轻脚地进来，将一份沾着泥点的密报放在床头。叶初蘅展开，目光扫过“共军白部休整”、“补给线”、“羊角坳”等字眼时，指尖骤然冰凉。羊角坳……那个三面环山、状如羊角的死地！七年前，她的祖父母，两位前清遗老，因私下资助反袁义士，就是被白婉龄所属的那支“**”先锋连围捕于此。祖父为护祖母脱身，身中十七刀，血染山涧；祖母最终未能逃脱，被俘后受尽折磨，尸骨无存！那支先锋连的连长，正是如今白婉龄手下最得力的干将，绰号“疤脸”的老兵！

旧恨如毒藤，瞬间缠紧了心脏，勒得她喘不过气。锅炉房烈焰中白婉龄伸出的手，那一声嘶哑的“叶初蘅”，此刻都变成了淬毒的讽刺。合作？不过是乱世中迫不得已的权宜！血债，终究要用血来偿！

“备车。”叶初蘅的声音冷得像冰窖里冻过的刀。

“叶上校，您的腿……”副官面露难色。

“我说，备车！”她猛地撑起身，撕裂的伤口渗出殷红，染透了雪白绷带，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锐利、疯狂。

雨夜，羊角坳。

国民党的精锐小队如同鬼魅般潜行。叶初蘅拄着临时削制的硬木拐杖，每一步都踩在泥泞和剧痛上，但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眼神死死锁定坳底那片在雨中透出微弱灯火的破庙——白婉龄连队的临时驻地。雨水顺着帽檐流淌，模糊了视线，却模糊不了记忆中祖父母染血的面容。

“一个不留。”她的命令透过雨幕，轻飘飘的，却带着森然死意。

攻击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发动。没有喊杀，只有消音武器沉闷的“噗噗”声，手榴弹在庙墙根炸开的闷响，以及骤然响起的、又被迅速掐灭的短促惨叫。叶初蘅就站在坳口的高坡上，冷眼俯瞰。雨幕中，破庙的窗户如同一个个被打碎的、流着血泪的眼眶。灰布军装的身影在混乱中仓促抵抗，又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纷纷倒下。她甚至能看到那个“疤脸”连长挥舞着驳壳枪，在门口组织起短暂的反击，但很快就被交叉火力撕成了碎片。

战斗结束得迅疾而残酷。雨水冲刷着地面的血污，汇成一道道蜿蜒的淡红色小溪，流进坳底的山涧，像极了当年祖父的血。破庙的残骸在雨中冒着青烟，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和新鲜的血腥气，盖过了所有其他味道。

叶初蘅拄着拐，一瘸一拐地走进尸横遍地的破庙。脚下踩过粘稠的血泥和冰冷的肢体。她在一个倒毙的共军士兵身边停下，弯腰，用匕首割下对方臂章上那枚磨损的五角铜章。冰凉的金属沾着血，硌在掌心。

回到驻地，她摊开一张雪白的信笺。墨是上好的松烟墨，笔是狼毫小楷。她落笔，字迹却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凌厉与刻毒：

白队长钧鉴：

嘉陵江畔一晤，承蒙援手，感念殊深。贵我两党虽道不同，然戮力诛除倭寇毒蛊，亦算不负炎黄血脉。

然，旧债未清，新账难平。贵部骁勇善战之“疤脸”连，于羊角坳休憩过久，恐筋骨生锈。弟不才，代劳活动一番。观其部众，血性犹存，以热血浇灌坳中山茶，料想来年花开，定胜往昔嫣红。贵部牺牲精神，弟叹服不已，特奉上臂章一枚，权作薄礼，以慰白队长（“队长”二字被刻意加重，透着讥讽*爱兵如子之心。

另：贵部所遗装备，弟已代为“保管”。他日战场重逢，若见弟麾下儿郎持莫辛纳甘相候，枪托之上若添新痕，万望白队长念在昔日“同袍”之谊（此二字加了引号），手下留情几分。

腊月廿三 夜 叶初蘅 顿首

信纸被小心折好，塞入信封。叶初蘅拿起那枚沾血的五角铜章，用一块从破庙废墟里捡来的、烧焦了一半的灰色布条仔细包好，一同塞入信封。她唤来副官，将信递过去，声音平静无波：“找个稳妥的路子，务必亲手送到白婉龄手上。”

副官接过信，只觉得那信封沉重冰冷，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他不敢多问，躬身退下。

叶初蘅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裹着雨丝灌入，吹散了室内的血腥味，却吹不散她眼底那片沉郁的、如同凝固血痂的阴霾。腿上的伤处传来阵阵钻心的痛，她扶着窗棂，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窗外是无尽的黑暗，只有雨声淅沥。她仿佛又看到了锅炉房烈焰中，白婉龄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那火焰曾短暂地照亮过共同的目标，如今，却只在她心底投下更深、更冷的阴影。

信已寄出。嘲讽的利刃，裹着旧恨新仇的血腥，正刺向那个曾在烈焰毒烟中与她短暂并肩的女人。下一次相见，恐怕唯有你死我活。她闭上眼，掌心那枚铜章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了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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