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震惊

吉普车卷起的泥烟尚未散尽，河对岸红军隐蔽的临时指挥点里，气氛却从方才的紧张对峙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白婉龄被两个战士“架”回来，犹自气鼓鼓地甩开他们的手，一屁股坐在弹药箱上，抓起水壶猛灌了几口凉水，胸脯还在剧烈起伏，显然还没骂够。“妈的！那姓叶的疯丫头！属炮仗的，一点就炸！要不是你们拦着，老娘非……”

她的话戛然而止。

只见刚才那个捂她嘴的敦实汉子——炊事班长老赵，正和几个围在简易电台旁的情报员凑在一起，盯着刚译出的一份简短电文，脸上是见了鬼似的难以置信。另一个年轻战士小李，则拿着一个从国军俘虏身上缴获的、印着“剿匪总司令部”字样的薄薄军官名册副本，手指头戳着其中一页，眼睛瞪得溜圆，嘴里喃喃着：“不…不可能吧…这…这弄错了吧？”

“老赵？小李？发什么呆呢？让疯狗咬了？”白婉龄没好气地走过去。

老赵抬起头，那张憨厚的脸此刻写满了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把电文递给白婉龄，声音干涩：“白…白队长…您…您看看这个…刚破译的…敌剿总内部人事简报补充…”

白婉龄狐疑地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片，目光扫过。电文内容是关于近期国军内部人事调整的简报，其中一条不起眼的备注，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她脑中轰然炸响：

…另据可靠密档补录：情报参谋处上校处长叶初蘅（女），蒙古名乌云其其格，系叶赫那拉氏旁支，实龄…十二周岁又三月…因特殊功勋及家族荫蔽，破格擢升…此情属绝密，仅限将官级知悉…

“十二周岁又三月？！”

白婉龄捏着电文的手指瞬间收紧，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小李手中摊开的名册副本。小李哆嗦着手指，指着“叶初蘅”名字后面那栏几乎被忽略的、用极细小字体标注的出生日期。一个简单的减法，冰冷的数字无情地证实了电文所言——那个站在河对岸，身着笔挺将官呢子大衣，眼神狠戾如狼，咆哮着要血洗赤水，用最恶毒的蒙古语诅咒她的对手…竟然真的只有十二岁！

“十二岁？！”白婉龄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尖利，瞬间压过了指挥点里所有的嘈杂。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丢开电文，仿佛那纸片带着灼人的邪气。“开什么玩笑？！那个…那个疯婆…那个小疯子？！十二岁？！”

周围的战士们也都被这个数字惊呆了。刚才还群情激愤，痛骂反动派头子心狠手辣、顽固不化，此刻却像被集体扼住了喉咙。他们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茫然，继而是一种混杂着荒谬和…隐隐心寒的复杂情绪。

“十…十二岁就当上校了？”一个年轻的战士张大了嘴，下巴都快掉下来，“俺…俺十二岁还在村里放牛咧…”

“刚才…刚才跟咱队长对骂的…是个…娃娃？”另一个战士看着河对岸的方向，仿佛想穿透距离，看清那个身影的真容，语气充满了恍惚。

老赵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憨厚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错不了…电文是刚破译的绝密，名册日期也对得上…怪不得…怪不得…”他想起刚才望远镜里匆匆一瞥看到的细节：那身过于宽大的将官服套在略显单薄的骨架上，暴怒时扭曲的小脸依稀还带着未脱的稚气轮廓，还有那嘶吼声里，除了怨毒，似乎还藏着一丝…属于孩童的尖利？

“怪不得她骂人翻来覆去就那几句狠的，听着凶，细琢磨词儿就那么几个…原来…”小李喃喃自语，想起刚才叶初蘅被部下死死抱住、挣扎得像头小困兽的样子，那场景现在想来，竟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悲凉。

白婉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方才隔河对骂时的冲天怒火、胜利者的嘲弄、被挑衅的愤怒，此刻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她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画面：那个被自己用弹匣和地图狠狠羞辱的对手；那个在信中被她极尽挖苦的“叶大小姐”；那个刚才在河对岸，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古老诅咒、眼神里燃烧着毁灭一切火焰的身影……竟然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

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冰冷的寒意攥紧了她的心脏。她想起叶初蘅在信里那句笔锋陡然凌厉的“拿袍泽兄弟的血来浇花”，想起她暴怒时吼出的要“血洗赤水”…这滔天的恨意，这扭曲的心性，竟然是在一个孩子的胸腔里孕育、爆发的？

“叶家…叶赫那拉家…”白婉龄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真他妈的是养蛊啊…把个好好的娃娃…硬生生…炼成了这么个…小狼崽子？” 她想起情报里关于叶家内部倾轧、严苛培养继承人的只言片语，再联想到叶初蘅那超乎年龄的狠辣和身居高位的事实，一股寒意比赤水河的风更冷地渗透进骨髓。

指挥点里一片死寂。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每一张写满震惊和复杂情绪的脸。胜利的喜悦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喘不过气的压抑。河对岸那个被强行拖走的、年仅十二岁的“上校”，她的身影仿佛一个巨大的、扭曲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这场战争的血腥与残酷，以一种超乎想象的方式，赤裸裸地展现在他们面前。赤水河浑浊的水流声，此刻听来，竟像是无数被扭曲的童年在无声地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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