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河岸的寒风似乎钻进了骨髓,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冷。白婉龄裹紧了单薄的军装,坐在摇曳的油灯下,面前摊着一张粗糙的土纸。墨是缴获的劣质墨块磨的,笔是半秃的毛笔。她提起笔,悬在半空许久,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团乌黑,像她此刻混乱的心绪。
白天那“十二周岁又三月”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灼着她的神经。那个在河对岸嘶吼着要血洗赤水、诅咒她下地狱的身影,骤然褪去了“叶上校”、“疯婆子”的狰狞外壳,暴露出一个令人心悸的核心——一个孩子。一个本该在学堂念书、在草原上追逐羊羔、或许还会为一块糖和人斗气的孩子。
她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叶初蘅被几个魁梧士兵死死抱住、像拖一头倔强小兽般强行塞进吉普车的画面。那身过于宽大的将官服被扯得凌乱不堪,沾满污泥,挣扎中露出的纤细手腕,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脆弱感。还有那嘶吼声,那恶毒的蒙古语诅咒……现在回想起来,里面除了滔天的恨意,是否还夹杂着一种走投无路的、属于孩童的绝望哭腔?
白婉龄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劣质烟草和潮湿泥土的气息也无法驱散心头的沉重。
“炼蛊…”她白天脱口而出的这个词,此刻重重地压在心口。叶赫那拉家,那个早已在历史烟尘中褪去光环却依旧盘踞阴影的庞然大物,他们是如何将一个骨龄才十二岁的孩子,推上这血腥的权力祭坛,用仇恨和杀戮浇灌,催生出这样一朵剧毒的恶之花的?是严苛到泯灭人性的训练?是目睹了至亲惨死?还是被灌输了你死我活、血债血偿的极端信条?
她想起自己缴获那弹匣时,叶初蘅眼中燃烧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火;想起自己那封极尽嘲讽的信,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精准地扎向对方最痛的地方;想起白天在河岸,自己用最粗砺的东北方言,毫不留情地撕扯着对方的尊严和骄傲,骂她蠢,骂她拿兄弟的血浇花……
那时,她以为自己在痛斥一个心狠手辣、冥顽不灵的反动军官头子。可现在,她知道自己在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进行了一场何其残酷的精神凌迟!
一种强烈的、几乎让她作呕的愧疚感攫住了她。这不是对敌人立场的妥协,而是作为一个成年人,对另一个被强行扭曲、拖入深渊的幼小生命的…本能的不忍。她白婉龄,自认行事磊落,快意恩仇,手上沾过敌人的血,但从未想过将如此刻毒的言语和手段,施加在一个孩子的身上——哪怕这个孩子穿着敌人的军装,拿着敌人的枪,喊着要她的命。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映着她紧锁的眉头和眼中复杂的挣扎。道歉?向一个发誓要血洗赤水、手上沾着同志鲜血的敌人道歉?这念头本身似乎就是一种背叛。可如果不做点什么,那“十二岁”的阴影,那孩子被强行拖走时绝望挣扎的画面,将会像梦魇一样纠缠她。
最终,一种更深沉的力量压倒了所有顾虑。她不是为了叶初蘅,也不是为了所谓的“和解”。她是为了自己心里那杆秤,为了不让自己也沦为仇恨的奴隶,为了不让自己日后回想起来,良心难安——她曾那样恶毒地羞辱过一个被命运扭曲的孩子。
笔尖终于落下,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叶初蘅(乌云其其格)台鉴:
这称呼,是她第一次在信中使用对方的本名。笔迹不再是之前的狂放潦草,而是带着一种凝滞的、近乎刻板的工整。
赤水河畔匆匆一晤,言语多有冲撞。彼时不知实情,只道是立场相悖,生死相争,言语激烈处,但求诛心,未曾细究。
写到这里,她停顿了很久,墨汁再次凝聚。承认“不知实情”,对她而言已是极大的退让。
今偶悉……(她几乎无法写下那个数字)……芳龄。惊愕之余,心绪难平。
你我立场,水火不容。你手上沾的血,我袍泽的命,赤水两岸的恨,非一纸书信可消弭。我白婉龄,亦绝不会因此放下手中枪,止步于革命之路。此信无关立场妥协,更非示弱。
她必须划清这条界限。这是底线。
然,稚子何辜?十二韶华,本当承欢膝下,纵马草原,或习文识字,明辨是非。而非披甲执锐,陷于修罗沙场,为虎作伥,染血蒙尘。
字字如刀,刻在纸上,也刻在她心上。她仿佛在质问那看不见的叶家,质问这吃人的世道。
观你言行,恨意滔天,戾气深种。此恨此戾,源于何处?是天生魔种,抑或是……叶家高门深院之中,那不见天日的“炼蛊”炉火所铸?
笔锋陡然凌厉,直指核心。这已不是对叶初蘅个人的指责,而是对整个扭曲她命运的根源的控诉。
昔日信笺,言语刻薄,极尽讥讽之能事。当时只道是敌酋凶顽,当挫其锐气。今日思之,若早知你真实年岁……(墨点重重滴落,洇开一片)……那些诛心之语,实不该加诸于一个身不由己、心智未全的孩童之身!此为我白婉龄之过,思之愧怍。
“愧怍”二字,写得极其用力,几乎透纸背。这是她最艰难的表达。
叶初蘅,你恨我入骨,欲啖我肉,此恨随你。但望你夜深人静,抚心自问:你心中这焚天灭地的恨火,究竟是为你口中‘袍泽兄弟’而燃,还是为你那被生生剥夺、踩入泥泞的童年而焚?是为你叶家的‘青天白日’而战,还是为你身后那炼蛊炉中,无数个被吞噬的‘乌云其其格’而战?
这是最尖锐的叩问,直指叶初蘅内心最深处可能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迷茫和痛苦根源。
言尽于此,非为乞谅,但求心安。战场再见,生死各凭本事。唯愿你……(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落笔)……终有一日,能挣脱那黄金牢笼,得见真正的天日。哪怕那时,你我依旧是敌。
白婉龄 于赤水西岸
民国二十四年冬
信写完了。白婉龄像耗尽了全身力气,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她没有封口,只是将信纸仔细折好。这封信能否送到叶初蘅手中?送达后是会被她撕得粉碎,还是……会在那颗被仇恨填塞得满满当当的幼小心灵里,投下一颗微小的、足以引发崩塌的石子?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必须写下它。油灯的火苗跳跃着,映着她疲惫而复杂的脸。窗外,赤水河依旧在黑暗中奔流,呜咽声仿佛更沉重了,裹挟着无数难言的悲怆与未卜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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