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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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坦白

叶初蘅的哭声,如同受伤幼狼的哀嚎,在寂静的河岸边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这哭声毫无章法,充满了孩童最原始的委屈、恐惧和长久压抑后决堤的绝望,与她白日里嘶吼着要“血洗赤水”的暴戾判若两人。她瘦小的身体在寒风中剧烈地抖动着,双手死死捂住脸,仿佛想将整个不堪的自己都藏起来,指缝间不断溢出滚烫的泪水,混合着河水的冰冷和污泥,在她惨白的小脸上肆意横流。

“呜呜呜……我也不想……不想杀人的……鹞子……他……他对我笑过……羊角坳……好多血……好多人看着我……他们……他们要我狠……要我不许哭……”破碎的、夹杂着蒙古腔调的汉语断断续续地从她指缝间漏出,每一个字都像沾血的碎玻璃,刮擦着白婉龄的耳膜和心脏。

白婉龄僵立在原地,手中的步枪早已垂落,枪托抵在冰冷的泥地上。篝火的光在她脸上跳跃,映照出前所未有的震动、茫然和一种近乎窒息的心痛。她看着眼前这个哭得蜷缩成一团、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小小身影——那个令国军闻风丧胆的“情报煞星”,那个发誓要血洗赤水的“叶上校”,此刻只是一个被巨大的痛苦和恐惧淹没的、十二岁的孩子。

“炼蛊炉火”……白婉龄白天写下的这个词,此刻具象成了眼前这具在绝望中颤抖的幼小躯体。叶家!叶赫那拉家!他们到底对这个孩子做了什么?!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白婉龄的心头,混杂着愤怒、悲悯和一种无法言喻的责任感。她几乎是本能地、小心翼翼地向前迈了一步。叶初蘅像受惊的小兽,猛地一缩,哭声戛然而止,抬起满是泪痕和污泥的脸,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惧、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无措。她本能地去摸腰侧,那里空空如也——渡河前,她为了轻便,连配枪都丢在了指挥所。

“别……别过来!”叶初蘅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颤抖,身体下意识地向后蹭,沾满泥浆的军靴在河岸的淤泥里划出痕迹。

白婉龄停住了脚步。她没有放下警惕,但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放得极其低沉、缓慢,带着一种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试图安抚的温和:“……我不过去。叶初蘅……乌云其其格?”她尝试着叫出那个蒙古名字。

这个名字似乎触动了她最深处的一根弦。叶初蘅身体一颤,眼中的戒备更深,却也闪过一丝更深的痛楚和迷茫。“……闭嘴!不许……不许叫我那个名字!”她嘶哑地低吼,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好,不叫。”白婉龄立刻应道,语气平和。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了下来,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让自己的视线尽量与蜷缩在地上的叶初蘅平齐,减少压迫感。“你……很冷吧?”她注意到叶初蘅单薄的湿衣在寒夜中无法控制地颤抖。

叶初蘅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盯着她,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咬或逃跑的小兽,但身体的颤抖出卖了她的虚弱。

白婉龄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同样破旧、却厚实些的军毯。她没有直接递过去,而是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地上,向前推了推:“这个,干净的。裹上,会暖一点。”她的动作很慢,带着明确的示意,没有一丝威胁。

叶初蘅的目光在那条军毯和白婉龄的脸上来回移动。篝火的光在她眼中跳跃,映照出激烈的挣扎。恐惧、本能的不信任、刺骨的寒冷、还有那被白婉龄的信和此刻的温和彻底搅乱的、从未有过的陌生感受……在她小小的胸腔里激烈交战。

最终,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对一丝温暖的极度渴望,压倒了她对敌人的戒备。她猛地伸出手,一把将那军毯拽了过去,紧紧地、近乎贪婪地裹在自己湿透冰冷的身躯上。粗糙的毛毯带来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却让她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丝,那剧烈的颤抖似乎也缓和了一点点。

白婉龄看着她裹紧毯子,像只受冻的小猫终于找到了一个避风的角落,心头那沉甸甸的压抑感并未减轻,反而更添酸涩。她沉默了片刻,看着篝火,声音低沉而清晰:

“白天那封信,是我的真心话。”

“我不是可怜你。是觉得……不该那样对一个孩子说话,哪怕你是敌人。”

“叶初蘅,”她再次看向那双通红的、依旧带着戒备但似乎少了一丝戾气的眼睛,“你问我凭什么?就凭我比你大,见过更多孩子该有的样子。草原上的小马驹,不该生下来就套上嚼子,被鞭子抽着去打仗。”

叶初蘅裹在毯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白婉龄。白婉龄的话像石子投入她混乱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想咒骂,想证明自己不是“小马驹”,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最终只发出一个带着浓重鼻音、近乎呓语的质问,声音轻得几乎被河水声淹没:

“……那……那我还能……回去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瞬间刺穿了两人之间所有对立的立场和仇恨的迷雾。它如此天真,如此绝望,如此赤裸地暴露了这个被推上祭坛的孩子内心深处最深的渴望和迷惘——回去?回到哪里?回到那个把她炼成武器的“黄金牢笼”?还是回到一个从未拥有过的、属于乌云其其格的童年?

白婉龄的心像是被狠狠攥了一下。她看着叶初蘅眼中那微弱却真实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希冀光芒,喉咙发紧。她无法给出答案。任何承诺都是虚假的,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她们是敌人,隔着血海深仇。

“……我不知道。”白婉龄的声音干涩而沉重,带着一种残酷的诚实,“脚下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有人给你套上嚼子,有人抽你鞭子,但蹄子长在你自己身上。是继续被抽着往前冲,撞得头破血流,还是……”她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想办法,哪怕用最笨的法子,去踢开那抽鞭子的手?这得问你自己,乌云其其格。”

她没有再用“叶初蘅”这个充满硝烟味的名字。

叶初蘅眼中的那点微光,在白婉龄残酷而诚实的回答中,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了几下,最终缓缓黯淡下去,被更深的绝望和茫然覆盖。她不再看白婉龄,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粗糙的军毯里,身体重新蜷缩起来,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只是这一次,那哭声里,愤怒似乎少了一些,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疲惫和认命般的哀伤。

白婉龄没有再说话。她沉默地守着篝火,守着这个在敌人怀抱(哪怕只是心理上)里哭泣的、年仅十二岁的敌军指挥官。赤水河在黑暗中呜咽奔流,仿佛在吟唱着这乱世中无数被扭曲、被牺牲的生命的悲歌。不知过了多久,东方的天际隐约透出一丝灰白。

叶初蘅的哭声渐渐停歇,只剩下偶尔的抽噎。她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裹着毯子,靠在冰冷的土坡上,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白婉龄知道,天快亮了。这个荒诞而沉重的夜晚,必须结束。

她站起身,动作很轻,但叶初蘅还是瞬间睁开了眼睛,眼中是重新凝聚起的、带着疲惫的戒备。

“天快亮了。”白婉龄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必须回去。”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叶初蘅没有动,只是死死地看着她。

白婉龄弯腰,捡起地上那支被她遗落的勃朗宁弹匣——那叶家的信物,那仇恨的象征。她没有递给叶初蘅,而是再次放在两人之间的地上。

“这个,是你的。带回去,或者……”白婉龄的目光扫过浑浊的河水,“……丢掉。随你。”

叶初蘅的目光落在弹匣上,那冰冷的金属光泽在熹微的晨光中闪烁。她眼中再次闪过激烈的挣扎,最终,她还是伸出手,用冻得通红、依旧微微颤抖的手,紧紧地、几乎是本能地,将那冰冷的弹匣死死攥在了手心。熟悉的棱角硌着皮肉,带来一种扭曲的、病态的安心感。

白婉龄看着她的动作,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也熄灭了。牢笼的烙印,终究太深。

“走吧。”白婉龄侧开身,指向河边那条孤零零的小舢板,“趁天没大亮,巡哨还没过来。记住,下次在战场上,我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你也一样。”

“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我……能去美国留学吗?”叶初蘅裹紧毯子,攥着弹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最后深深地看了白婉龄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残留的泪光,有刻骨的恨意,有被看穿的羞耻,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如同幻觉般的迷茫和……一丝微不可查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感激?随即,她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踉跄着奔向那条小船,仿佛逃离一个可怕的梦境。

白婉龄站在原地,没有回答。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艰难地爬上小舢板,笨拙地操起船桨,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划向对岸那片代表着“黄金牢笼”的、冰冷的国军阵地。河风吹动白婉龄额前的碎发,她脸上没有任何胜利者的表情,只有一片沉重的、化不开的疲惫和悲凉。

篝火已经熄灭,只剩一缕青烟袅袅。她弯腰捡起地上那条沾满泥污和泪水、还带着叶初蘅体温的军毯,沉默地拍了拍上面的土。赤水河依旧奔流,浑浊的水面映着初现的天光,将那个奋力划向对岸的、小小的、绝望的身影,一点点吞没在光与暗的交界处。白婉龄裹紧了自己的单衣,转身,向营地更深处的、属于她的革命道路上的黑暗走去。这一夜的荒诞插曲,如同河面泛起的涟漪,终将被更大的战争洪流吞噬,只留下两个灵魂深处,那难以磨灭的、带着血色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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