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重逢

时间仿佛被粗暴地拧到了1937年深秋。曾经你死我活的硝烟被抗日救亡的浪潮暂时压下，国共第二次合作的大幕已然拉开。口号是“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但具体到个人，尤其是一些刻骨铭心的“旧怨”，那层名为“合作”的薄冰下，涌动着怎样的暗流，只有当事人冷暖自知。

延安，一个条件简陋、专为两党混编军官开设的短期战术培训班。分配宿舍的通知下来时，白婉龄正叼着根草梗，漫不经心地擦拭着陪伴她多年的驳壳枪。当听到“白婉龄”与“叶初蘅”的名字并排出现在同一个八人间宿舍的名单上时，她手一滑，冰冷的枪管差点砸到脚面。

“啥玩意儿？！”她猛地抬头，东北腔都劈了叉，“跟谁？叶初蘅？！哪个叶初蘅？！”

旁边递名单的文书推了推眼镜，一脸“你懂的”表情：“剿总情报处那个…叶上校。哦，现在应该是叶少校了，统一整编嘛。”

一股混杂着荒谬、警惕和极其强烈不适的寒意瞬间窜遍白婉龄全身。赤水河畔那场惊天动地的对骂，那十二岁上校扭曲着稚嫩面孔、用蒙古语发出的恶毒诅咒，还有那份冰冷电文带来的震惊与心寒，那声带着童稚的“我还能回去吗？”……“所有画面轰然涌回脑海。跟那个“小狼崽子”睡一个屋？！开什么国际玩笑！

宿舍是陕北常见的土窑洞，大通铺加几张木板床，拥挤却透着战时特有的“平等”。白婉龄抱着简单的铺盖卷，沉着脸走进去时，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身影。

叶初蘅正背对着门口，弯腰整理着靠窗的一张床铺。几年不见，她长高了不少，骨架依然带着少年人的单薄，但曾经那身过于宽大的将官呢子大衣，换成了合体的国军制式黄呢军服，肩章上的少校衔章在昏暗的窑洞里闪着冷光。并且伴随着一丝烟草味，应该是哈德门牌子的。她动作利落，甚至带着一丝军人特有的刻板，但白婉龄锐利的目光瞬间捕捉到，当她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时，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绝非刻板的东西——是如同淬火冰刃般的锐利，以及深埋其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敌意。

四目相对。空气瞬间凝固了。

窑洞里其他几个或红军或国军的女军官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屏住了呼吸。谁不知道这两位当年的“过节”？那几乎是公开的传奇（或者说，丑闻）。

白婉龄清晰地看到叶初蘅的瞳孔猛地收缩，下颌线瞬间绷紧，握着被角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她脸上没有暴怒，没有咒骂，只有一种极度压抑的冰冷，仿佛赤水河畔那个歇斯底里的“小疯子”被彻底冰封了，只留下一个更危险、更沉默的壳。时间在她身上似乎并未抹去仇恨，只是将其压缩、沉淀，变得更具穿透力。

白婉龄心头那股无名火“噌”地就上来了，夹杂着当年那份未消的震惊与别扭。她“哐当”一声把自己的行李扔在离叶初蘅最远的那张空铺上，故意弄出很大声响，叉着腰，用她那标志性的、毫不掩饰的大嗓门打破了死寂：

“看我干嘛？狼崽子？(叶初蘅僵了一瞬，手指甲掐入肉里)八年未见…您的眼神还是那么毒，但…若是你敢整幺蛾子——”她拍了拍腰间的枪套，眼神如电，“别怪我不讲‘统一战线’的情面！”

叶初蘅没有立刻回嘴。她只是极其缓慢地、近乎僵硬地转回身，继续整理自己的床铺，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刚才的对视从未发生。只是她挺直的脊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无声地宣告着某种一触即发的对峙。

良久，就在白婉龄以为她不会回应时，一个冰冷、低沉、带着明显变声期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是字正腔圆的汉语，没有一丝当年的蒙古腔调，却比任何咒骂都更刺骨：

“彼此彼此，白队长。请管好你的呼噜。” 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压得更低，却像冰锥扎进耳膜，“还有，别让你的‘东北腔’，吵到我思考怎么杀鬼子。”接着，白婉龄听到那孩子低声骂了句:“额格其-因-呼很(该死的女人)”声音不大，却足以所有人听见。

窑洞里的空气彻底降到了冰点。合作的旗帜下，赤水河浑浊的水流与刻骨的诅咒，无声地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弥漫开来。两张并排的木板床，成了国共合作最微妙也最尖锐的注脚。同室操戈的硝烟暂时散去，同室而居的煎熬，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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