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冲突

窑洞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北地深冬的寒冰，白婉龄那句带着火药味的“宣言”和叶初蘅冰锥般的回应与脏话在狭窄的空间里碰撞、碎裂，无声地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其他几位女军官互相交换着眼神，默默地加快了收拾的速度，恨不得立刻变成背景板。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两个世界在同一个窑洞里的无声战争。

白婉龄说到做到，真就当叶初蘅是空气。她大大咧咧地生活，东北腔的嗓门毫不收敛地和窑洞里的红军姐妹聊天、说笑、骂鬼子。她甚至故意在叶初蘅看书或者摊开地图时，哼起不成调的《松花江上》，用脚板打着拍子，震得土炕嗡嗡响。每一次动静，都像一把小锤，精准地敲在叶初蘅紧绷的神经上。

叶初蘅则像一座沉默的冰山。她几乎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走路悄无声息，整理内务一丝不苟到近乎苛刻，床铺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物品摆放如同用尺子量过。她大部分时间都坐在自己靠窗的铺位上，要么低头看着摊开的军事教材，要么对着简陋的地图凝神思索。她的脊背永远挺得笔直，侧脸线条冷硬，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那双曾经燃烧着毁灭火焰的眼睛，只剩下拒人千里的寒霜。只有偶尔，当白婉龄过于“放肆”的动静传来时，她握着铅笔或钢笔的手指会骤然收紧，指节泛白，泄露出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暴戾气息。

白婉龄的“东北腔”攻势似乎效果不佳，反而让她自己更烦躁。每次她故意弄出大动静，眼角余光瞥见叶初蘅那纹丝不动、仿佛入定般的侧影，一种无处着力的憋闷感就堵在胸口。她忍不住想起赤水河畔那个十二岁就歇斯底里的小疯子，再看看眼前这个冰雕似的少女军官——叶家那“养蛊”的手段，硬生生把个孩子磨成了这副鬼样子？这念头让她心头那股无名火里，又莫名地掺进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极其细微的别扭。

冲突在第三天擦枪走火。

那天战术课结束得晚，白婉龄一身汗泥回来，端了盆水就在窑洞中间哗啦啦地擦洗。水花不可避免地溅到了叶初蘅放在炕沿的几本书和一张她正在标注的地图上。叶初蘅几乎是瞬间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带风。

“你！”她声音不高，却像冰层断裂般刺耳，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地图上迅速晕开的水渍，那是她刚刚标注的敌我态势要点。

“咋地？”白婉龄拧着毛巾，毫不示弱地瞪回去，心里却有点虚——水确实是她不小心溅的，“溅点水星子，地图又泡不烂！紧张什么？你那‘铁桶阵’当年不也……”

“闭嘴！”叶初蘅猛地打断她，胸膛微微起伏，那双冰封的眼睛里，似乎有赤水河畔的烈焰在冰层下疯狂灼烧，几乎要破冰而出。她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那里空空如也，培训班规定，所有武器统一保管。这个动作让白婉龄眼神骤然一厉。

窑洞里死寂。其他人都屏住了呼吸。

叶初蘅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和那个无意义的动作。她深吸一口气，极其缓慢地将手移开，重新垂在身侧，紧握成拳。她看也没看白婉龄，只是用一种冰冷到极致、压抑着滔天怒火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

“白队长，请管好你的水盆。再有下一次，我不保证只是地图湿了。”

说完，她不再理会任何人，小心翼翼地用毛巾吸干地图上的水渍，然后拿起那几本被溅湿的书，径直走到窑洞最里面，背对着所有人坐下，肩膀绷得像一块铁板。

白婉龄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湿毛巾，看着叶初蘅那孤绝又紧绷的背影。那句“我不保证只是地图湿了”的威胁，带着冰冷的杀意，绝非虚言。可更刺中她的，是叶初蘅处理地图时那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以及她拿起书时，手指拂过湿痕处那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不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冷酷军官该有的动作，更像是一个……珍视自己心血的孩子。

“该死的……”白婉龄低声骂了一句，不知是骂叶初蘅，还是骂自己溅出去的水，或者骂这该死的、把仇敌硬塞到一个屋檐下的世道。她烦躁地把毛巾扔回盆里，水花又是一阵乱溅。

那天晚上，窑洞里的气氛比前两日更加窒息。白婉龄罕见地没有制造噪音，只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而靠窗的铺位上，叶初蘅似乎也一直醒着，黑暗中，能听到她极其压抑、绵长的呼吸声，像一头蛰伏在暗处、强忍伤痛的小兽。

土炕冰冷，人心隔阂。所谓的“合作”，在这间小小的窑洞里，脆弱得如同叶初蘅地图上那被水晕开的墨迹。共同的敌人还在千里之外，而咫尺之间的宿怨，却像这陕北高原深秋的夜风，无孔不入，刺骨生寒。她们睡在同一张通铺上，中间却隔着一条比赤水河更宽、更浑浊的深渊。同室操戈的硝烟暂时被民族大义压下，但这被迫的同室而居，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对意志的煎熬和无声的厮杀。谁也不知道，这脆弱的平衡会在哪一刻被彻底打破，将两人再次拖入不死不休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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