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悲剧

场景：窑洞外·黄昏（紧接发糖事件后不久）

窑洞内白婉龄因叶初蘅藏糖而心神不宁的夜晚过去没多久，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打破了驻地惯常的肃杀。消息像冰冷的铁片，猝不及防地扎进了这个相对平静的角落——来自叶初蘅家乡的紧急电报。

收报员脸色煞白，捏着薄薄的电报纸，脚步踉跄地冲向窑洞区，眼神慌乱地搜寻着那个总是挺直如标枪的身影。最终，他在窑洞前的空地上看到了她。叶初蘅正独自站在一棵光秃秃的老枣树下，夕阳的余烬将她孤绝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手里似乎无意识地攥着什么，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正是白婉龄昨天故意在她面前嚼碎的、同一种边区硬糖的粗糙草纸包装——只是此刻，那张纸在她掌心已被揉捏得不成样子。

“叶…叶少校！”收报员的声音带着不正常的颤抖，几乎破了音。

叶初蘅闻声，缓缓转过身。夕阳的光线勾勒着她冷硬的侧脸轮廓，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偶尔掠过狠戾的眼眸，此刻平静得令人心悸。她没说话，只是用眼神无声地询问。

收报员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仿佛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家里…急电…叶家…昨夜…遭了鬼子…扫荡…”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嘴里，“…伯父伯母…还有…小少爷…都…都没能…跑出来…”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窑洞门口，闻声探出头来的白婉龄，恰好捕捉到了叶初蘅脸上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起初是极致的空白。那双狼一般的眼睛里，所有的光、所有的情绪，瞬间被抽干了，只剩下一种茫然的、巨大的虚无。仿佛灵魂在那一刹那被彻底击碎、剥离。她挺直如松的背脊，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

紧接着，那片空白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取代。她微微张开了嘴，似乎想确认什么，想否定什么，但喉咙里只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如同被扼住脖颈般的抽气声。

然后，死寂。

一种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她。她站在那里，捏着糖纸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张粗糙的草纸几乎要被她捏成粉末。夕阳的残光落在她脸上，却映不出一丝血色，只有一片死灰。

白婉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叶初蘅。不是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小魔头”，也不是油灯下沉默藏糖的孤影。这是一种彻底被摧毁前的…真空状态。

然而，这死寂只持续了短短几息。

“啊——！！！”

一声撕心裂肺、完全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啸猛地撕裂了黄昏的宁静！那声音里饱含的痛苦、绝望和刻骨的仇恨，如同实质的利刃，狠狠刺穿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和心脏！

叶初蘅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瞬间被猩红的血丝彻底吞噬！那不再是狼的眼神，而是被逼入绝境、彻底疯狂的野兽！她脸上的肌肉因极致的痛苦和暴怒而扭曲、痉挛，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瞬间涌出的、不知是悲愤还是心碎的血丝（可能来自牙龈咬破），汹涌地冲刷着她惨白的面颊。那张总是紧绷着、显得过分早熟和冷酷的脸，此刻只剩下十六岁孩童面对灭顶之灾时才有的、最原始最惨烈的崩溃。

“日本人——！！！”她嘶吼着，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畜生！禽兽！还我爹娘！还我弟弟！还我糖——！！！”

最后那一声“还我糖”，喊得凄厉又突兀，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剐在白婉龄的心上！白婉龄浑身剧震，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她看着叶初蘅像个彻底失控的孩子，一边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哭嚎，一边挥舞着双臂，跌跌撞撞地就要往驻地外冲！那姿态，哪里还是那个冷静自持、深不可测的年轻军官？分明是一个被夺走了所有珍宝、只想扑上去撕咬仇敌血肉的、绝望的孤雏！

“拦住她！快拦住叶少校！”旁边的警卫员如梦初醒，慌忙扑上去，几个人合力才勉强抱住状若疯虎、力大无穷的叶初蘅。

“放开我！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那群畜生！爹——！娘——！小航——！他们还我糖啊——！！！”叶初蘅拼命挣扎，哭喊声混杂着模糊不清的、对至亲名字的呼唤和对“糖”的执念，泪水、鼻涕和血水糊了满脸，军装被扯得凌乱不堪。她像一头困兽，在几个大汉的钳制下徒劳地扭动、嘶吼，每一次挣扎都耗尽力气，每一次哭喊都呕心沥血。

白婉龄僵立在窑洞口，脸色比叶初蘅还要苍白。她看着那个在众人臂弯里崩溃痛哭、嘶喊着“还我糖”的身影，白天故意嚼糖示威的画面、昨夜油灯下叶初蘅虔诚藏糖的动作、那个深褐色的旧木盒…所有零碎的片段，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开，瞬间串联成一个让她浑身冰冷、几乎站不稳的真相！

那盒子里…珍藏的…不是什么普通的糖…那是她仅存的、与家人有关的一点念想…一点甜…是她在这冰冷残酷的世界里，唯一能偷偷藏起来、摩挲一下的“珍宝”！而叶家…竟把她养成了一把连光明正大品尝这点“甜”都不敢的刀！

白婉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嘴里仿佛又尝到了昨天那块硬糖的土腥味，但此刻，这味道却让她恶心得想吐。她看着叶初蘅在绝望的哭嚎中渐渐脱力，身体软倒下去，却依旧被警卫员死死架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抽泣的声音…那孤绝又脆弱的剪影，与昨夜灯下藏糖的身影、与赤水河畔十二岁少女扭曲的面孔，此刻以一种最惨烈、最震撼的方式，在她眼前彻底重叠、融合。

仇恨的冰层之下，那被窥探到的、关于一颗糖的秘密，此刻化作滚烫的岩浆，带着毁天灭地的悲怆，彻底淹没了白婉龄。她扶着冰冷的土墙，指甲深深抠进墙皮，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惊骇、怜悯、无措和强烈罪恶感的复杂情绪，如同冰冷的藤蔓，死死缠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驻地笼罩在沉沉的暮色里。只有叶初蘅那断断续续、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还在冰冷的空气中，低回盘旋，久久不散。那枚关于糖的石子，终于彻底击碎了冰封的隔阂，掀起的，却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滔天巨浪。

白婉龄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和叶初蘅之间，横亘着的，早已不仅仅是个人恩怨。那冰疙瘩般沉默的身体里，藏着的，是被战争碾碎、又被强行拼凑起来的、一个十二岁孩子从未愈合的、血淋淋的创口。而那块粗糙的边区硬糖，就是那创口上，唯一残留的、微弱得随时会熄灭的…一点点甜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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