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殿的玄冰地砖能照见人影时,南川的戾气已压到了喉头。
他推开殿门的瞬间,殿内悬挂的百盏魂灯齐齐晃动,幽蓝的火光映在冰砖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条濒死的蛇。令秋紧随其后,反手带上门,殿外风雪拍打的声音顿时被隔绝在外,只剩下魂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去取‘镇邪水’。”南川走到殿中央的王座前,没坐,只是扶着冰冷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令秋应声转身,脚步轻得像猫。鬼王殿的偏殿藏着无数奇珍,镇邪水就放在最深处的玉柜里,是用百年阴莲的根须熬的,能暂时压下戾气。他走得极快,却没忽略南川扶着扶手的那只手——指缝间已渗出细密的血珠,落在玄冰砖上,瞬间凝结成细小的血冰晶。
三百年了,每次从忘川巷回来,南川的戾气都会比往常更烈。像是忘川巷的离魂雪带着某种钩子,能把他骨子里最凶戾的东西全勾出来。
令秋取来镇邪水时,南川正背对着他站在窗边。鬼王殿的窗是用千年玄铁铸的,能看见殿外的“忘川海”——那是片由无数魂魄的泪水汇成的黑海,此刻正翻涌着墨色的浪,浪尖上漂浮着残肢断臂,是白天试图闯殿的恶鬼留下的。
“主子。”令秋将盛着镇邪水的玉碗递过去。
南川没接,目光依旧落在忘川海上:“红姑在忘川巷活了千年,她想要的从来不是我死。”
令秋握着玉碗的手顿了顿。他知道南川在想什么。红姑的锁心咒虽阴毒,却留了一线生机,若是真要置鬼王于死地,大可在活心里掺上“化魂散”,那样别说戾气被锁,连魂魄都会被化得干干净净。
“她想要的,是主子变回三百年前的样子。”令秋低声道。
三百年前的南川,还不是鬼王。是锁魂塔里那个会因为一句辱骂就红了眼眶,会把偷偷藏起来的半块干粮分给老鼠的少年。那时的他,眼里有光,不像现在,只剩下化不开的冰。
南川终于转过身,接过玉碗一饮而尽。镇邪水带着刺骨的凉意滑入喉咙,像吞了块冰,却让他喉间的腥甜淡了些。他看着令秋:“你也想我变回去?”
令秋垂眸:“主子是什么样子,属下就守着什么样子。”
这句话他说了三百年。从锁魂塔的铁链下第一次抬头时说的,到现在,一字未改。
南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久久没移开。令秋穿着一身玄色劲装,腰束玉带,肩上还沾着忘川巷的雪沫子,却站得笔直,像株在寒风里扎了根的松。三百年前他刚成鬼时,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握刀的手会抖,见了血会慌。现在却成了能在万鬼丛中取上将首级的侍卫长,连眼神都淬了冰。
“过来。”南川突然道。
令秋依言上前,刚走到他面前,就被一股力道拽住了手腕。南川的指尖比玄冰还冷,带着镇邪水的寒气,却攥得极紧,像是怕他跑了。
“三百年前,你从尸堆里把我拖出来时,手上的伤比这重。”南川的声音很轻,像风拂过冰面,“那时你说,‘活下去,总有一天能报仇’。”
令秋的手腕被攥得生疼,却没动。三百年前的锁魂塔底,血流成河,他拖着半残的身子爬过去,看见少年南川被铁链穿透琵琶骨,血淌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河。他伸手去碰,少年却睁着眼,咬着牙,没哼一声。
“是。”令秋低声应道。
“可我现在,连仇人是谁都记不清了。”南川笑了笑,笑意却没到眼底,“只记得疼,记得冷,记得……你把唯一的伤药给了我,自己抱着断臂啃雪。”
令秋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那时他刚战死,魂魄不稳,断臂处的疼比活着时还烈,可看着少年南川苍白的脸,就觉得那点疼不算什么了。
“松手吧,主子。”他轻声道,“再攥下去,属下的骨头要碎了。”
南川猛地松开手,像被烫到一样。令秋的手腕上留下五道青紫色的指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他低头看着那指痕,突然想起三百年前,少年南川第一次对他笑时,眼里的光比忘川海的浪还亮。
“去上药。”南川转过身,重新看向窗外。
令秋没动:“主子的戾气还没压下去,属下守着。”
南川没再说话。殿内又恢复了寂静,只有魂灯的“噼啪”声和忘川海的浪涛声交织在一起,像首冗长的哀乐。
令秋就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南川的玄色长袍在幽蓝的火光里泛着冷光,衣摆处沾着的离魂雪早已化了,留下淡淡的水渍,像泪痕。
不知过了多久,南川突然开口:“今夜的月,是残的。”
令秋抬头看向窗外。玄铁窗的缝隙里,能看见半轮残月,像被啃过的骨头,悬在忘川海的上空。
“残月主凶。”令秋道,“主子今夜不宜再出去。”
“凶?”南川笑了,“我本身就是凶,还怕什么凶?”
他走到王座前坐下,玄冰王座的寒气透过衣料渗进来,让他微微瑟缩了一下。令秋立刻上前,将一个暖炉塞进他怀里。那暖炉是用活人坟前的纸钱灰混着朱砂捏的,能散出微弱的暖意,是令秋每天都要换新的。
“红姑不会善罢甘休。”令秋站在王座旁,“她既然敢用锁心咒,就一定还有后招。”
“嗯。”南川把玩着暖炉,指尖在炉壁上划着圈,“她想要红衣尸,我偏不给她。”
令秋一愣:“主子是说……”
“三百年前,锁魂塔下的红衣尸,根本不是用我的骨殖捏的。”南川的声音很平静,“那是用我生母的魂魄炼的。”
令秋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他跟了南川三百年,从未听过他提过生母。鬼王的身世是三界最大的谜,有人说他是天地戾气所生,有人说他是上古邪神的转世,却没人知道,他还有个生母。
“红姑是我生母的侍女。”南川继续道,“三百年前,我生母被打入锁魂塔,是她求着看守塔的小鬼,用自己一半的魂魄换了我一条命。”
令秋的喉结动了动,说不出话。难怪红姑对南川总是又敬又怕,难怪她敢用锁心咒,却始终留着一线生机。原来她守着的,是旧主的儿子。
“她以为我还是那个需要人护着的孩子。”南川将暖炉贴在脸颊上,像是在汲取那点微弱的暖意,“可她忘了,从锁链穿透琵琶骨那天起,那个孩子就死了。”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啸,像是有无数魂魄在同时哀嚎。令秋立刻拔刀,银白的刀光在幽蓝的火光里闪了一下:“主子,是‘噬魂鸟’。”
噬魂鸟是忘川海特有的凶物,以魂魄为食,通常只在深夜出没,极少靠近鬼王殿。
“不止。”南川站起身,玄色长袍扫过冰砖,发出“沙沙”的声,“还有客人来了。”
令秋走到窗边,透过玄铁窗的缝隙往外看。忘川海上空盘旋着数十只噬魂鸟,它们的翅膀展开有丈许长,羽毛漆黑如墨,喙尖闪着寒光。而在忘川海的岸边,站着一个穿着白衣的男子,正抬头望着鬼王殿,手里把玩着一串佛珠。
那串佛珠是用佛骨做的,在幽蓝的夜色里泛着金光,竟能逼得噬魂鸟不敢靠近。
“是佛门的人。”令秋的声音沉了下去,“佛骨佛珠,是‘渡厄僧’。”
渡厄僧是佛门最年轻的高僧,据说能以佛光净化一切邪祟,连十殿阎罗见了都要礼让三分。他来鬼王殿,绝不会是为了喝茶。
“他来做什么?”令秋握紧了刀。
南川走到他身边,目光落在那个白衣男子身上,眸色里的戾气又翻涌起来:“来送‘请柬’的。”
话音刚落,那白衣男子突然抬手,佛骨佛珠飞出一颗,像道金色的流星,直直撞向鬼王殿的玄铁窗。
“轰隆——”
巨响过后,玄铁窗裂开一道缝隙,一颗染着金光的佛珠滚落在地,上面刻着一行小字:
“三日后,盂兰盆节,我在忘川渡口等你,了却三百年前的因果。”
令秋弯腰捡起佛珠,指尖刚碰到,就被金光烫得缩回手,指尖留下一道焦痕。
南川看着那道焦痕,眸色沉得像要滴出水来:“三百年前的因果……他倒还记得。”
令秋抬头看他:“主子要去吗?”
南川没回答,只是走到王座前坐下,重新拿起那个暖炉,指尖在炉壁上慢慢划着圈。幽蓝的火光映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像藏着无数没说出口的话。
殿外的噬魂鸟还在尖啸,忘川海的浪涛拍打着岸边,发出沉闷的响。而那个白衣男子,已经转身离开了,仿佛只是来送个请柬,别的什么都没做。
令秋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颗佛骨佛珠,突然觉得,这个盂兰盆节,怕是不会太平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被烫伤的指尖,又看了看南川扶着王座的手——那里的血冰晶还没化,像开在玄冰上的花。
三百年前的因果,到底是什么?他突然有些怕,怕真相揭开的那天,连他这道影子,都护不住南川了。
离魂雪还在下,只是鬼王殿里的寒意,似乎比外面更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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