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的雾浓得能拧出黑水,连忘川吹来的风都带着腐土味,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南川把粗布袍的帽子往紧了拉,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线条干净的下颌。他踢了踢脚边的枯骨,偏头冲身后的令秋笑:“你说,咱们这扮相,像不像刚断气三天、连奈何桥都没摸着的新鬼?”
令秋正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鬼火,闻言指尖微动,那簇幽蓝的火苗便在他掌心转了个圈。他穿一身洗得发灰的短打,腰间缠着圈不起眼的铁索,活脱脱个刚入冥府的鬼卒。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片刻不离南川左右——这是他刻进魂里的习惯,哪怕主子此刻收敛了所有威压,他也得护得滴水不漏。
“像,”令秋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被雾气磨过的沙哑,“就是主子您站得太直,新鬼没这般底气。”
南川低笑,故意佝偻着背晃了两步,差点踩进个露着半截棺材板的土坑。令秋眼疾手快地捞住他胳膊,指尖触到粗布下温热的皮肤时,心跳莫名漏了半拍。
“你看,这样就像了吧?”南川借着他的力站稳,眼底闪着促狭的光,“再说了,真掉进去,你不得把这乱葬岗翻过来给我赔罪?”
“属下会先把让主子跌进去的东西,碾成十八段喂野狗。”令秋松开手,退后半步,指尖却还残留着他衣料的糙感。跟了千年,他太清楚南川的性子——这位鬼王看着随性,实则最厌旁人触碰,偏对自己,从来纵容得没边。
两人正说着,一阵腥风卷过,三个青面獠牙的恶鬼从坟包后翻了出来。为首的家伙额上长着个流脓的肉瘤,涎水顺着尖牙往下淌,三角眼在他们俩身上扫来扫去,最后定在南川身上,发出阵令人牙酸的嗤笑:“哟,哪来的娇客?细皮嫩肉的,怕是个刚死的书生吧?旁边这个黑小子看着倒结实,可惜是个护主的狗腿子!”
他身后两个恶鬼跟着哄笑,其中一个瘦得像根枯骨的家伙晃着手里的骨叉:“大哥,这书生看着就好吃,魂体纯得很,不如先剜了他的心肝下酒?”
令秋的手已经攥紧了腰间的铁索,指节泛白。他跟了南川千年,从九幽炼狱杀到九天云海,还从没听过谁敢这么编排他主子。当年有个不知死活的判官在卷宗里写错南川的名讳,直接被他拖去沸血池煮了百年,这些杂碎,怕是连那判官的万分之一都不如。
南川却按住了他的手腕,指尖带着熟悉的温度。他没看那恶鬼,反倒侧头对令秋挑眉:“你听,有人觉得我需要你护着。”
那语气里的戏谑,只有令秋懂。
肉瘤恶鬼见他们不说话,以为是吓傻了,顿时来了劲,挺着肚子往前走了两步,伸手就想去掀南川的帽子:“小美人,别躲了,让哥瞧瞧脸……”
他的手还没碰到布料,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攥住。南川缓缓抬眼,帽檐下的眸子黑得像忘川底的深渊,没半点温度:“你说谁是小美人?”
肉瘤恶鬼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魂顶,疼得嗷嗷叫:“你、你放手!”
“放手?”南川笑了,那笑意却比乱葬岗的雾还冷,“刚才你说,要剜谁的心肝?”
话音未落,令秋已经动了。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只听“哗啦”一声,铁索如活蛇般窜出,瞬间缠住另外两个恶鬼的脖子。他手腕一拧,那俩恶鬼连惨叫都没发出来,魂体就开始滋滋冒烟。
“主子,这杂碎怎么处置?”令秋的声音没什么起伏,脚却轻轻碾着地上的碎石——这是他动怒的征兆。
南川松开手,看那肉瘤恶鬼像条蛆似的在地上扭动,忽然蹲下身,用指尖戳了戳他额上的肉瘤。那玩意儿软乎乎的,一戳就流出黄绿色的脓水。
“听说碎骨渊的食腐兽最近没吃食,”南川的声音漫不经心,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你觉得,把他扔过去,够不够塞牙缝?”
肉瘤恶鬼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瞳孔骤缩:“你、你是……”
“我是谁不重要,”南川站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灰,“重要的是,你得记住,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人不能惹。”
令秋拖着三个瘫软的恶鬼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南川低低的笑声。他知道,主子这是觉得有趣了——千年了,总有些不长眼的东西,把收敛了威压的鬼王当成软柿子。
等他处理完回来,见南川正坐在块断碑上,手里转着枚青铜环。那环看着普通,却是鬼王的魂器,刻着整个冥府的符文。月光从雾缝里漏下来,照得他露在帽外的发梢泛着银白。
“食腐兽说谢主子赏食。”令秋走到他身边,习惯性地站在他右后方半步的位置。这个角度,既能最快护住他,又不会挡着他的视线——这是他用了千年才找到的最佳距离。
南川把青铜环抛给他,令秋抬手稳稳接住。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带着南川独有的气息,那是忘川彼岸花开时特有的清苦香。
“刚才那蠢货,把我当成需要你护着的。”南川仰头看天上的残月,声音里带着笑意,“你说,他要是知道自己对着冥府的主子龇牙,会不会吓得魂飞魄散?”
令秋摩挲着手里的青铜环,低声道:“大概会。不过主子刚才留了手,不然他现在已经是飞灰了。”
“哦?你还替我算着力道?”南川偏过头,帽檐滑落,露出张过分好看的脸。他眉骨很高,鼻梁挺直,笑起来时眼角会有浅浅的纹路——这是只有在令秋面前才会显露的模样。
令秋的耳尖微微发烫,把青铜环递回去:“属下只是……习惯了。”
千年的习惯。习惯了看他发怒时掀翻十八层地狱的雷霆之怒,习惯了看他处理公务时的淡漠疏离,更习惯了看他卸下所有身份后,带着点促狭的鲜活。
南川没接青铜环,反而抓住他的手腕。令秋的手腕上有道浅疤,是三百年前替他挡天雷时留下的。当时雷火炸开,他只来得及扑过去,却被南川反手推开,自己还是被燎到了一点。
“疤还疼吗?”南川的指尖轻轻划过那道疤,动作温柔得不像个鬼王。
“早不疼了。”令秋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以后别再替我挡东西。”南川的声音低了些,“我还没弱到需要下属替命的地步。”
令秋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有些话不用说出口——从他还是个刚修出灵智的小鬼卒,被其他恶鬼欺负时,是南川随手救了他;从他第一次执刀,手抖得握不住时,是南川握着他的手教他;从他犯错被鬼官弹劾,是南川把卷宗扔在地上说“我的人我护着”——这份恩,这份情,他要用命来还。
“前面就是蚀魂香的源头了。”令秋转移话题,目光投向雾气更浓的深处,“属下探过,那里有个聚魂阵,不少新鬼的魂魄都被炼化成了香灰。”
南川松开手,重新戴上帽子:“走,去瞧瞧。记住,别轻易动手,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在我的地盘上搞这些龌龊事。”
两人并肩走在雾里,脚步声被厚厚的腐叶吸走,只剩彼此的呼吸声交缠。令秋忽然想起千年前进冥府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雾,他缩在坟包里发抖,是南川提着盏鬼灯走过来,对他说“跟我走”。
那时的南川还不是鬼王,只是个被兄长排挤的闲散王子,却已经有了惊世的力量。他带他回冥府,教他修行,把自己最顺手的铁索送给了他。
“当年你刚跟我时,比今天那蠢货还矮半截。”南川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第一次见恶鬼,吓得攥着我的衣角不敢松手。”
令秋的耳根更烫了:“主子记错了,属下没……”
“哦?没攥?”南川笑起来,“那是谁半夜做噩梦,跑到我房里,缩在床脚睡了半宿?”
令秋闭了嘴,不再辩解。那些被他刻意藏起来的青涩过往,总被南川轻易提起,带着点揶揄,却没半分轻视。
走到聚魂阵外围时,一股刺鼻的香味飘了过来。那香闻着甜腻,却带着蚀骨的寒意,是用生魂炼化的蚀魂香没错。
阵中央站着个灰袍人,正举着桃木剑念念有词。他面前的黑陶炉里冒着黑烟,隐约能看见无数残缺的魂体在里面挣扎。
“是西方冥界的符文。”令秋低声道,指尖已经搭上了铁索,“那灰袍人袖口有血狱王的印记。”
南川眯起眼,看着那灰袍人把一张黄符扔进炉里,炉中顿时爆发出刺耳的惨叫。他认得那符,是能强行剥离魂魄精元的“裂魂符”,冥界禁术之一。
“看来血狱王是忘了当年被我打断三条腿的疼了。”南川的声音冷了下来,“敢在忘川边上炼蚀魂香,他胆子倒是大。”
令秋没说话,只往前挪了半步,挡在南川身前。这是他的习惯,无论面对什么危险,第一反应都是把主子护在身后。
南川没推开他,只是抬手按在他肩上。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传过来,稳得让人心安。
灰袍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头,桃木剑直指两人:“谁在那里?!”
南川慢悠悠地走出去,帽子摘了下来,露出那张足以让三界魂魄失色的脸:“多年不见,血狱王倒是学会躲在背后搞小动作了。”
灰袍人看清他的脸,手里的桃木剑“哐当”掉在地上:“鬼、鬼王?!”
“看来你还认得我。”南川笑了笑,指尖的青铜环开始发烫,“说吧,血狱王让你来炼多少蚀魂香?”
灰袍人脸色煞白,忽然从怀里掏出个黑色瓷瓶,狠狠砸在地上。黑色的烟雾瞬间弥漫开来,带着刺鼻的腥气。
“主子小心,是化魂散!”令秋的铁索瞬间展开,在两人身前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等烟雾散去,灰袍人早已不见踪影。地上只留个破瓷瓶,和一串往碎骨渊方向延伸的脚印。
“追吗?”令秋问。
“不用。”南川看着那串脚印,眼底闪过一丝厉色,“他跑得了,血狱王可跑不了。”
令秋收了铁索,见南川正弯腰捡那破瓷瓶。月光照在他手上,能看见虎口处有道浅疤——那是百年前替他挡暗器时留下的。当时暗器上淬了剧毒,南川硬是用自己的魂元替他逼了出来,昏睡了整整三个月。
“这瓷瓶的材质是血狱石,”南川掂量着手里的破片,“看来他在碎骨渊建了个炼香窟。”
“属下这就去端了它。”令秋说着就要走,却被南川拉住。
“不急。”南川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忘川方向,彼岸花开得正盛,红得像血,“下个月十五是冥府千年一次的‘魂祭’,血狱王肯定会在那天动手。咱们……等着就是。”
令秋看着他眼底的笑意,忽然放了心。他知道,主子这是有计划了。每次南川露出这种眼神,就意味着有人要倒大霉了。
往回走时,雾已经淡了些。晨光从东方透出来,给忘川的河水镀上了层金红。南川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令秋:“你说,等处理完血狱王,咱们去人间逛逛怎么样?听说人间的春天,有比彼岸花好看百倍的花。”
令秋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
他从未去过人间,却听南川说过。说人间有会唱歌的鸟,有会发光的萤火虫,有比忘川的水甜百倍的酒。以前他总觉得这些与自己无关,可此刻听南川提起,竟生出几分期待。
“到时候换身像样的衣服,”南川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动作自然得像做了千百遍,“总不能穿这破短打去逛花楼。”
令秋的耳尖又红了,却没躲。千年了,南川总喜欢揉他的头发,从他还是个小鬼卒时就这样。他曾问过为什么,南川说:“因为你的头发软,好揉。”
回到冥府时,鬼官们已经在殿外候着了。见南川一身粗布袍,令秋穿着短打,都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不敢多看——他们早就习惯了这位鬼王的随性。
“备一份请帖,给血狱王。”南川走上宝座,随手把青铜环扔在桌案上,“就说下个月十五,我在忘川河畔备了薄酒,请他来尝尝。”
令秋躬身应是,转身时,听见南川又加了句:“记得多备点伤药,尤其是治魂体撕裂的那种。”
他脚步顿了顿,嘴角忍不住弯了弯。主子这是……已经开始替血狱王准备后事了。
接下来的日子,冥府表面平静,暗地里却暗流涌动。令秋忙着布置忘川河畔的防御,南川则每日坐在殿里,看各地鬼官递上来的卷宗,偶尔抬头,总能看见令秋的身影在殿外闪过——他总这样,哪怕再忙,也会抽空过来看看,确认主子安然无恙。
十五那天,忘川河畔的彼岸花开得如火如荼。血狱王果然带着大批手下如约而至,黑压压的一片,把河水都染成了墨色。
“南川,别来无恙啊!”血狱王坐在头辇上,声音嘶哑,“没想到你真敢单枪匹马赴约。”
南川端着杯酒,站在河畔的三生石旁,身后只有令秋一人。他笑了笑,举杯示意:“对付你,何须兴师动众?”
令秋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手里的铁索。他能感觉到血狱王身上的戾气,比三百年前更重了,显然这些年没少用邪术提升修为。
“狂妄!”血狱王怒吼一声,挥手道,“给我上!谁拿下南川的头,我封他为副狱王!”
恶鬼们像潮水般涌上来,令秋瞬间动了。铁索在他手中舞得密不透风,每一次挥出,都带着撕裂魂体的锐啸。他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挡在南川身前,不让任何恶鬼靠近半步。
南川慢悠悠地喝着酒,偶尔抬手,指尖的青铜环闪过幽光,便有一片恶鬼化为飞灰。他的动作看似随意,却精准地护住了令秋的每一处破绽。
千年的并肩作战,早已让他们之间形成了无需言说的默契。他知道令秋的铁索最擅长近战,便替他清理远处的威胁;令秋知道他不喜血腥,便将所有靠近的恶鬼尽数拦下。
血狱王越打越心惊,他带来的手下已经折损了大半,却连南川的衣角都没碰到。更让他忌惮的是那个黑衣侍卫,看似普通的铁索,竟能挡住他最厉害的法器。
“你到底是谁?!”血狱王盯着令秋,厉声喝问。
令秋没理他,铁索一收,缠住了他的脚踝。他手腕用力,血狱王庞大的身躯便轰然倒地,激起一片尘土。
“他是我冥府的人。”南川终于放下酒杯,走到血狱王面前,“你动他一下试试?”
血狱王看着他眼底的寒意,忽然想起三百年前被打断腿的剧痛,一股恐惧从心底升起:“我错了……鬼王饶命……”
“晚了。”南川的指尖落在他眉心,“你炼蚀魂香害了那么多魂魄,这笔账,总得算清楚。”
青铜环的光芒亮起时,令秋转过身,望向忘川河。他知道,接下来的画面,主子不希望他看见——南川虽为鬼王,却从不喜欢在他面前显露狠戾。
等一切尘埃落定,南川走到他身边,身上带着淡淡的血腥味。他抬手想揉令秋的头发,却又停在半空,自嘲地笑了笑:“手上有血,脏。”
令秋没说话,只是抓起他的手,用自己的衣角仔细擦着。他的动作很轻,像在擦拭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好了。”擦干净后,令秋抬头看他,眼底映着彼岸花的红,“主子,我们该回去了。”
南川看着他,忽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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