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明六皇子与臣子替身婢女(57)

没有预想的浓烈龙涎香,君王的寝居干干净净,只有木质漆具淡淡的草木香。她想起来侍寝前,明慧说过,那人不喜焚香,只是没想到他连起居之处都不曾燃香。内寝的地龙烧的旺,驱散了她一路携带的寒冷。宫女们不声不响地关上了门,偌大的寝殿只剩下她一个人。

是什么样的皇帝,会在寝殿龙床边安置一张书桌?等待无比煎熬,刘婵玥忍不住走到那一方书桌前,眼神矜持克制地扫动着。

只见桌上整整齐齐地垒着些折子,分作两堆,中间安置一座笔架,趣致地雕刻成小山的模样。仔细一看,那是大启境内的七座名山。那架子上的笔有一支开过,是一支竹雕山水的御制湖笔,笔尖上仍然沾着墨,斜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一般。其余按大小排开,都是刘婵玥不曾见过的好笔。

光阴回到更衣之前。镜子前,皇帝的贴身侍女在为刘婵玥卸妆,她奉旨亲自伺候,也算是一份殊荣,别的嫔妃都不曾有的。

妆容一点点褪去,露出一张素净的脸。那宫女夸她天生丽质,而刘婵玥早就从前朝宫怨诗中得知,后宫的花开不尽,总会有新鲜的。这第一夜,于女子而言尤为珍贵,而于帝王而言不过是一晌贪欢。此前刘婵玥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花心思,企图用一个夜晚留住一个男人。卸下最后一柄簪子后,刘婵玥屏退左右,亲自将一对白翡耳环摘下,藏在宫女手中。

“今日辛苦姑姑屈尊来一趟了,这是我从肆坊娘家带来的,花样新鲜,与姑姑甚是相配。玉赠有缘人,还请姑姑笑纳。”

宫女颔首,默默收下。“奴婢是天子家奴,伺候您是陛下的吩咐,奴婢不过是遵旨罢了。”她眼波流转,接着说道:“娘子是有福之人,陛下待您不一样。不过娘子初次侍寝,还需要万事小心。不妨告诉娘子,今日陛下心情不佳,待会儿进去,您要当心侍奉。”她的声音微妙,却声声入耳。

刘婵玥不露声色地说道:“姑姑可知道内情?”

御前侍女犹豫了半晌才道:“今日奴婢的话,您只当没有听到,纵使知道了,您的身份,也不好为陛下分忧。前朝的事情,蓝大将军凯旋而归,自持功高,竟然暗自制作了蟹金裹玉丸供奉其父老王爷。陛下盛怒,蓝将军却道老王爷近日病重不思饮食,需要进蟹肉进补。娘子不知道,这蟹金裹玉丸专供皇家食用,外臣是不得私自食用的。蓝将军听信了庸医的话,说它是一道极好的药膳,就下重金仿制。此事被陛下知道,他也只是杀了那庸医,请陛下怜惜他一片孝心。陛下今日在御书房动了怒,连晚膳都用得少了。”

刘婵玥知道后宫不得干政,故而只是道了一声谢,多谢她的提醒。她心中明白,要想留住帝王的心,不仅要做妃子,还要做臣,做能为帝王排忧解难的臣。听他不能与外人道的话,做男臣做不了的事情。蟹金裹玉丸之事无疑是她的契机,只要她能够替皇帝把这口气出顺,出平,那么他自然记得她的好处。有别于后宫其他的庸脂俗粉,做后宫无可替代的女臣。

一道沉沉的脚步声回了她的神。她心下一紧,匆匆地往御床那边走,却不慎踩了一下裙角,身形一晃,险些摔了下去。“当心。”脚步声的主人已经在眼前。

刘婵玥窘得不敢看人,自知已经是逃脱不得,忙下拜行了妃妾之礼。“臣妾参见陛下....”思索到御前侍女的话,薄衫之后偷偷出了一身汗,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雷霆之怒并未传来,反倒是一声朗笑。“朕很可怕吗?竟然吓得你连路都走不稳,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像是耗子见了猫?”

“臣妾失仪。”刘婵玥心一横,跪了下去。“陛下是天子,臣妾也是您的子民。《国语》有云‘民畏其威,而怀其德,莫能勿从’,妾感怀君恩,又怎么能无惧?”

脚步声渐渐近了。低沉浑厚的嗓音从上头坠下来。“你这是,要朕恕你无罪了?”

话是这样说,一只戴着扳指的手却伸了下来。那手是骨节分明的,指间以及虎口处有常年执笔拉弓留下的茧。刘婵玥见此举动,知道他没有真的生气,于是壮着胆子,把自己的手搭在他的掌心。顷刻间的触碰,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彼此之间消融。

“怎么不抬头看朕?”

刘婵玥眉眼恭顺地垂着,落在他玄色的常衣上。那是一件做工绝佳的缂丝圆领袍,胸口上用金线细细地绣着龙首。“臣妾卑微,陛下天颜,臣妾不敢亵渎。”

“你难道打算低着头,跟朕过一辈子吗?”他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嗓音染着一丝笑意,随后又轻咳了一声,正色道:“你是朕亲封的宝林,已经不再是卑微的宫女,这是朕给你的底气。所以,把头抬起来。往后见了朕,都把头抬起来。”

刘婵玥一抬眼,便撞进了他深邃的眼眸。她尚且在肆坊时就听过,圣上的六皇子面如冠玉,远胜于其他皇子。眼下这人,继承了先帝的刀削般利落的轮廓与挺拔的鼻梁。独独那一双眼睛和先帝不同,那是一双盛满笑意的桃花眼,瞳仁略显茶色。想来,之前在夜色下对弈时,或许由于月色便未能看清其容。

“是。”

“朕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他负手,往寝殿那张书桌旁走去。“你方才,是在看朕的书桌?”

“臣妾不敢欺瞒陛下....是。”

“你对文墨感兴趣?”

“臣妾略读过几本书,不敢谈兴趣。”

李璟看着眼前小心回话的女子,又笑了。“旁的嫔妃侍寝,只盯着朕的那张龙床,只有你,对朕的书案感兴趣。”

“臣妾想起父亲,臣妾的父亲也是将书桌摆在床的旁边。”刘婵玥口中的“父亲”不是刘大人,而是“师父”。或许师父这么做没有别的用意,只是那间茅屋太小,弄不出隔间来做书房。

“你的父亲是刘日升,朕去年见过他。”李璟微微眯着双眸,意识陷入遥远的风雪中。“那时朕还是皇子,在靖西关上见了他一面。”那日,是他扳倒太子的关键,于是在肆坊的风雪,永远存在于他识海的一角,难以抹去。他的目光又落在刘婵玥的脸上。“你们父女,长得不像。”

刘婵玥心中一紧,脸上荡漾起淡淡的笑容。“臣妾生的像母亲。”

“朕记得,你的母亲是天临人。”

“是的,母亲出嫁后随父亲定居在大启,在家相夫教子。臣妾儿时偶尔也会随她回天临老家,如今两国边境平定,国民和睦,亲如一家人。”

李璟点头:“天临女子身段娇小,眉眼柔和,你的确更像天临人。朕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肆坊的灯节上。那时你戴着帷帽,立于风雪中,三言两语便让两位边境商人握手言和,寻常女儿家,极少有这样的巧思。”

“臣妾记得,那日陛下一身玄衣立于人群中,气度不凡。于是,臣妾斗胆,多看了几眼。”

“你的字写得不错,朕还没有问你,你是怎么想到,在衣服上题诗的。”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御河对诗和端午夜下棋的事情。

“请恕臣妾看管不力之罪,贸然在娘娘衣服上题诗,实在非臣妾本意,而是铤而走险之举。那日臣妾发现,为娘娘准备的华服被人损毁,而夜宴即将开始,重绣是万万来不及的。便想到士大夫们喜好在器皿上题诗作句,以表示雅致。臣妾便斗胆效仿,以图将功折罪。没成想,良妃娘娘十分喜爱臣妾的提议,亲自摘选了太宗的诗让臣妾书于衣服上,娘娘择选这首诗,想必是有她的用意。”

李璟了解良妃,凭她的学识,是想不到在使臣前用这首诗的,因此多半是眼下这个姑娘的主意。可是他没有拆穿,而是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良妃那样对你,让你受了那么多苦,你竟然不记恨她?”

“臣妾知道,一切都是误会,良妃娘娘也不过是为表象蒙蔽。娘娘失去孩子,心中是疼的,实际对臣妾并无恶意。而臣妾自知是清白之身,清白之人到哪里也是清清白白,都能心安理得地过。”

李璟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说法,看她的眼神又有了些微妙的不同。他屈起指节,在书案上扣了扣:“朕喜欢你的字,不如趁现在,你坐在这儿,写给朕看吧。朕近日有些浮躁,瞧人写字,可以静心。”

“这....臣妾...”刘婵玥没有想到侍寝还有这一出,有些愕然。

“怎么,嫌弃朕这里的纸笔不够好?”

“不。”刘婵玥行至书案前,坐在皇帝专用的黄花梨官帽椅子上。“陛下想看什么?”

李璟思索片刻,道:“写你喜欢的诗吧。”

御案上的墨总是够用的,好笔好纸好墨,也该配上好诗。她提起搁在一旁的笔,将笔端抵在下巴上,思考了好一会儿才下笔。那憨态全数落入李璟的眼中。她衣衫单薄,一缕没理顺的发丝垂在额前,拿笔撑头时,脑袋习惯性地左偏,露出一段雪颈。分明是小女儿姿态,思路却出奇地成熟。这让李璟好奇,她这样远离皇权却偏偏早慧的女子,究竟有怎样一段过往。

“陛下,臣妾写好了。”刘婵玥福礼,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仿佛那把椅子会扎人一样,片刻不敢多坐。

他走到案前,小声将诗念出:“万斛黄金碾作灰,西风一阵总吹来。早知三日都狼藉,何不留将次第开。”他蹙起眉头:“你一个二八女儿家,为何喜欢这样伤感的句子?”

“正是因为臣妾惜花,才有所感悟。臣妾小的时候,院中种植了许多桂树,每逢秋日,便有盛景。可是好景不长,桂花花期短,每逢花落,成片狼藉。臣妾觉得它们可怜,在院中哭,父亲也同臣妾一道伤心,那时,教了臣妾这首诗。父亲说,桂花香浓,香的快,败的也快,是风头太盛的缘故。那时臣妾小,总想着能和草木对话。就对庭中的桂花树说‘你啊你,何必要赶秋日的风头,缓缓的开,缓缓的落,不好嘛?’,后来,父亲伐了那些桂花树,改成糍粑,树高成荫,结的果实也甜了,可以分给下人吃。”

听了她这话,李璟忽然觉得心中拧着的那个结豁然松开了。他这一天都在为蓝轩的狂妄烦心,他仗着军功私造皇家膳食,那蟹金裹玉丸是拿金子和珍珠和成的,没什么奇效,连皇帝都不敢用的东西,他蓝府竟然能随意使用,实在没有把皇帝放在眼中。那蓝轩,偏偏还以孝道绑住了皇帝的手脚,叫他不能严惩。 可如今一想,他们这些人,也不过是极盛时的桂花,香彻十里,却寿数难永。想到自己秋日赐给梨岚居的那一院子桂花,风雪一来,就已经落尽,想到那荒芜的院子,竟然有很强烈的宿命感....

“天道之数,至则反,盛则衰。臣妾如今喜欢长青之物,哪怕默默无闻,终身只有陪衬之材,却可寿永。”

李璟偏头,看见她素净的一张脸,漫谈时眼睛瞧着桌上的字,眼神纯澈哀伤。他的眼神落在她的发顶,这女子瘦若青柳,有易碎之美,让他觉得,若是叫她顶上山高的发髻,插上金饰钗环,恐怕会压坏了她。然而她的腰杆却笔直,有一种挺拔向上的韧劲。

室内很安静,李璟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到一阵尴尬的怪响。“咕噜——”

“臣妾...失仪!”两人愣了一瞬,刘婵玥就俯首扑到他的脚边。她埋到地底下的脸绯红,一路从脖子红到耳根。刘婵玥低着头,捂着肚子心想,这绝对是她计划里的失误!她晚膳没吃,进门前就有些饿了,谁知道肚子叫这回事根本不是人能控制的...

“高炎。高炎!”高炎疾步走来,看到侍寝的妃子跪在地上,也大感不好,战战兢兢说道:“陛下,可是娘子她....”

“给朕拿些糕饼来。”

“什么?”高炎以为自己听错了。

“朕叫你拿些糕饼进来,你听不见么,耳朵要是坏了,朕就换个灵光的顶你位置。”

“陛下这是晚膳没用好?臣这就责罚御膳房众人。”

“不必。别废话,去拿糕饼来。”

好不容易将高炎赶了出去,李璟松了一口气,忍俊不禁地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的刘婵玥。她身量小小的,于是缩起来的时候也是小小的,像一只受了惊的猫...“你...”

“陛下...”

“你起来吧。”他心情大好,语调也轻快了些。“朕叫你起来。”李璟又耐着性子重复一遍。

“是。”

刘婵玥立在书桌旁,等到高炎将茶和糕饼端了进来,人撤出去后,李璟才唤她过去。“坐下。”他发号施令。

刘婵玥乖乖坐下。“吃吧。”他一只胳膊撑在桌上,信手翻开刚从书案中取下来的奏本。

“臣妾不敢。”

他放下奏本,好笑地看着她。“朕叫你吃就吃,难道你要朕听你肚子聒噪一个晚上?”

她闭上眼睛,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咬了一口,浓郁的枣香袭来,红了她的眼眶。她想到了大公子,如今坐在帝王帷帐中,她庆幸自己当年的逃避,方才不至于情深到难以脱离。

恩露殿内,妃子静静地吃着枣泥饼,皇帝则在一旁加班看奏折,竟然有几分过日子的样子。

长夜漫漫,皇城迎来了第一场春雨。那雨轻柔地吻着朱墙根下的花苞,随后将它强势地席卷入风雨中,激起枝叶阵阵颤栗。雨丝忽缓忽疾,渐渐舒展它青涩的花瓣,露出柔嫩的花芯。雨水顺着枝干沁入地面,一从青芽经历破土而出的阵痛生长出来,被雨水洗的发亮。树上的青蔓也在无声之处紧紧交缠,伴着雨打新叶的沙哑之声,越缠越紧,不死不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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