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旧匣·梅簪·半阙词

初竹弦晨起时,青禾捧着个积灰的木匣进来:“殿下,整理库房时翻出这个,瞧着像是您幼时的物件。”

木匣质地古朴,边角处还留着经年累月的磕碰痕迹,青禾擦拭时,浮灰簌簌飘落,似在抖落一段被岁月尘封的旧时光。初竹弦放下手中书卷,目光落在匣上,心口莫名涌起一丝潮热。待青禾掀开匣盖,铺着的褪色锦缎间,那支青玉梅簪静静躺着,簪头刻着的半朵残梅,纹路里还卡着细微的旧年雪粒,另一半断口狰狞,像是被人硬生生敲断,带着股子狠戾的莽撞。

初竹弦指尖触到簪身,冰凉的玉质瞬间沁入肌理,记忆如被投石惊起的池水,猛地漾开——十岁那年宫宴,他和夙世镜争一株新开的腊梅。彼时的夙世镜,还是个混世魔王般的毛头小子,仗着丞相嫡次子身份,在宫里横冲直撞。

那株腊梅开得极艳,恰似初竹弦病弱却倔强的性子,偏要与夙世镜争上一争。推搡间,他撞在廊柱上,簪子“咔”地摔断,他捂着发疼的额头,哭骂夙世镜“蛮横匹夫”,对方却红着眼,把断簪硬塞进他手里,梗着脖子嚷:“断了也比你这病秧子拿着强”,说完就跑,留他攥着断簪,在廊下怔愣许久。

正怔忡着,院外传来熟悉的马蹄声,带着股不管不顾的莽撞劲儿。初竹弦不用猜,就知是夙世镜来了。果不其然,下一刻,夙世镜提着个食盒,风风火火闯进来,瞧见他手里的断簪,脚步猛地刹住,脸色骤变,像是被刺中了最痛的软肋,转身就要走。

“站住。”初竹弦终于开了口,声音轻得像雪落,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他望着夙世镜僵硬的背影,又补了句:“这簪子,你认得?”

夙世镜背对着他,手攥得发白,指节都泛出青白,喉咙里滚出闷闷的一声:“谁认得你这破烂玩意儿。”

可耳尖的红却出卖了他——初竹弦记得分明,当年他摔断簪子后,夙世镜偷偷躲在假山后哭了半宿,被他撞见时,也是这样红着耳根,死不承认。

食盒没拿稳,里头的点心骨碌碌滚出来,掉在雪地里。初竹弦瞥见一块梅花酥,酥皮上用豆沙细细画着半朵梅,形状、纹路,正和簪头的残梅能拼出整朵。心尖猛地一软,那些被刻意忽略的过往,如春日破冰的溪水,潺潺漫上来——他小时候咳得厉害,太医说吃些梅花酥能润肺,夙世镜总骂他“娇气”,转脸却总变着法儿让府里厨子做了送来,每次都嘴硬说是“厨娘做坏了,扔了可惜”,可那梅花酥的模样,分明是照着他画的小像,细细描的纹路。

这时,信翎愆从外面回来,身姿如暗夜游鱼般利落,只是进门时,眼神复杂得能拧出水来。他手里捏着张字条,递过来时,微微俯下身子,声音压得极低:“燕朔旧部被人截杀,死前留了这个给殿下。”

字条上只有一行字:“梅下藏药,为君赎过。”字迹潦草,带着濒死之人的仓促,却和夙世镜平日写的字有几分像。初竹弦握着字条的手一紧,忽然想起断桥下的小乞丐阿福,想起夙世镜后腰总藏着的那个药瓶——难道他护着燕朔旧部,是为了替自己“赎罪”?毕竟原书里,“初竹弦”欺辱燕朔时,夙世镜总在一旁“帮腔”,如今他这副偷偷弥补的模样,倒像是要把过去的错,一点点掰正。

“这字……”初竹弦刚开了个头,夙世镜突然冲过来,抢过字条就撕碎,声音发紧,带着些微的慌:“一群乱臣贼子的胡言,殿下不必当真。”他说着,像是要把某种情绪埋进土里,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油纸裹了一层又一层,拆开后,里面是晒干的梅花,花瓣蜷缩,却还留着馥郁的香,“前几日见你咳得厉害,这是我让边关的人捎来的雪梅,煮茶喝能压咳。”

初竹弦接过纸包,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练箭磨出来的粗粝。他忽然想起,去年他被人设计,困在猎场雪夜里,寒风似刀,割得人骨头缝都疼。是夙世镜,背着他在没膝的雪里走了三里地,回来后自己发了三天高烧,却对外说“是追野兔摔进雪坑”,连句邀功的话都没有,像把满腔的热,都闷进了雪里。

暮色漫进院子时,初竹弦煮了壶梅茶。银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响,茶香混着梅香,在屋里漫开。夙世镜坐在对面,眼神总往他手里的断簪瞟,活像个做错事、等着被训的孩子。初竹弦望着那抹躲闪又执着的目光,忽然将簪子推过去:“你拿去修好吧。”

夙世镜手一抖,茶盏差点翻了,茶汤溅在青缎衣摆上,晕出深色的渍。他小心翼翼捏起断簪,指腹反复摩挲着断口,像是在触碰一段不敢触碰的旧梦,忽然低声道:“当年……是我不对。”这是他第一次认错,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落在初竹弦耳里,却震得人心尖发颤。

初竹弦没接话,只看着窗外的雪。雪落在梅枝上,压得残梅簌簌抖,可总有几朵,挣出雪的桎梏,倔强地开着。远处,信翎愆隐在树后,手里握着另一截梅簪——那是他在夙世镜府外的梅树下挖到的,断口处刻着半阙词:“梅落满衣,不见归人……” 暗卫垂眸,把满心的惊诧咽下去,他忽然明白,这对世人眼中的“死对头”,过往里藏着的牵绊,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深到连雪,都埋不住。

而此刻的丞相府书房,烛火明明暗暗。夙世镜的父亲,握着密报,嘴角扯出一抹冷笑:“那质子果然在查当年的事,让世镜盯紧初竹弦,别让这病秧子坏了我们的事。” 烛火晃动,映着密报上“郁和青遗物”几个字,与初竹弦匣子里的断簪,隐隐透着某种联系,像是一张大网,正悄然收拢,要把所有人,都网进这暗流涌动的局里 。

夜渐深,初竹弦靠在软榻上,望着案头那半盏残茶,茶汤里倒映着自己的脸,眉眼间竟有了几分释然。他摩挲着油纸包里的雪梅,想起夙世镜离开时,攥着断簪,脚步踉跄又急切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信翎愆无声无息地进来,刚要开口,初竹弦却先问:“你查到什么了?”暗卫垂首,把另一截梅簪的事说了,末了又补:“属下怀疑,这簪子与那质子母妃当年的旧案有关,丞相府似乎也掺和其中。”

初竹弦沉默许久,才缓缓道:“盯紧丞相府,还有……别让夙世镜知道你在查他。”他望着窗外的雪,知道这京中的局,因着这旧簪、这半阙词,还有那些藏在心底的旧情,要变得更复杂了,可有些事,总得有人去趟这趟浑水,哪怕他是个病秧子世子,哪怕前路荆棘满布。

只是不知为何,初竹弦总感觉燕朔似乎变了,和娘亲画本中的燕朔不一样,怪怪的,但又不清楚哪里变了,好像是眼睛,又好像不是。

与此同时,夙世镜在自己的书房里,对着那截断簪发怔。案头摊着的,是他誊抄了无数遍的“梅落满衣,不见归人”,窗外的雪光透进来,照得他眼睛发酸。他摸出怀里的小药瓶,瓶身刻着极小的“安”字,那是他求遍名医,为初竹弦配的止咳药,就像他藏了十几年的心思,见不得光,却又拼命想护着。

“阿弦,你要是知道当年的事……”他喃喃自语,声音被雪埋了,没人听见。可这雪夜,这旧簪,这半阙词,终究是要把藏了多年的秘密,一点点刨出来,让所有人,都看清这情与谋交织的网,究竟有多密,有多沉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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