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雪融·市声·无名语

雪停了三日,檐角的冰棱化水,滴滴答答敲在青石板上,把冬日的沉闷敲出些活气。

初竹弦裹着件素色棉袍,避开府里侍卫的视线,从后门溜了出去。这几日待在屋中总感觉闷闷的,此刻只想钻进市井烟火里,做半日寻常公子。

出了世子府那条规整的石板路,便是喧闹的南街。

雪融后的路面有些泥泞,却挡不住往来的人潮——挑着担子的货郎摇着拨浪鼓,卖糖画的老汉支着铜锅,蒸汽裹着麦芽香飘出老远,穿棉袄的孩童追着风车跑,笑声脆得像碎冰。初竹弦拢了拢衣襟,听着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紧绷的神经渐渐松了些。

他沿着街角的馄饨摊走,白雾缭绕中,瞥见墙根下缩着个身影。那女孩约莫十岁光景,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破烂棉袄,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她正蹲在地上,用根枯枝在融雪的泥地里画着什么,小脸冻得发紫,却抿着唇,睫毛上沾着细碎的雪粒,神情专注得不像个乞讨的孩子。

初竹弦脚步顿了顿。这孩子的模样,让他想起幼时在宫学后巷见过的小乞丐,也是这样沉默,却藏着股不肯低头的韧劲儿。他唤来馄饨摊老板,要了碗热汤,端着慢慢走过去。

“天凉,喝点热的吧。”他把碗递过去,瓷碗的温度烫得指尖微麻。那女孩猛地抬头,眼里闪过警惕,像只受惊的小兽,看清他眉眼时,却又愣住了,天青的眼眸像浸在溪里的青石,定定地望了他半晌。

“谢谢公子。”女孩接过碗,双手拢住瓷碗取暖,指节冻得发僵,却小心翼翼没洒出半滴汤。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热气模糊了小脸,初竹弦才发现她下颌处有道浅疤,像是被什么东西划伤过的痕迹。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家人呢?”初竹弦蹲下身,声音放轻。女孩喝汤的动作顿了顿,垂下眼睫,声音细若蚊蚋:“爹娘……不要我了。”她搅着碗里的馄饨,“他们说我是赔钱货,生下来就该扔了,连名字都没给我取。”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刺在初竹弦心上。他想起自己虽贵为世子,却自幼体弱,府里总有人私下说他“难成大器”,那些藏在体面下的轻视,与这女孩口中的“赔钱货”,竟有几分相似的寒凉。他从袖中摸出块碎银递过去:“去买件厚些的衣裳,再找个暖和地方待着。”

女孩却摇头,把银锭推回来,指尖沾着汤渍:“姑姑说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会被骂更贪心的。”她指了指地上的画,“公子要是喜欢,我给您画个梅花吧,不要钱。”

地上的泥地里,赫然画着半朵歪歪扭扭的梅花,枝桠倔强地伸向左边,像是在等什么东西来补全。初竹弦心头微动,想起自己那支断梅簪——簪头的残梅,也是这样朝着一侧,仿佛在等另一半归位。

“你画得很好。”初竹弦笑道,“为何只画半朵?”女孩低头,用枯枝描着花瓣纹路,声音闷闷的:“因为……没人教我画完整的。我娘说,女孩子家学这些没用,不如早点嫁人生娃……”她说着,忽然抬头看他,眼里闪着光,“公子,您见过完整的梅花吗?是不是很好看?”

初竹弦想起世子府院里的红梅,想起雪夜里梅香浮动的模样,轻声道:“嗯,很好看。等开春了,梅花开得最盛的时候,整枝都是红的,像燃着的小火苗。”

女孩听得入了神,小脸上露出向往的神情,枯枝在泥地里胡乱画着,竟画出个歪歪扭扭的小人和半树梅花。“公子,您一定是有钱人吧?”她忽然问,“有钱人是不是都像您这样,说话轻轻的,身上香香的?”

初竹弦失笑,刚想说“不是”,女孩却自顾自说下去:“我前几日在客栈外,见过个穿月白衣裳的公子,他也像您这样,说话慢慢的,可眼神冷冷的,不像您这样暖和。”她顿了顿,忽然凑近,小声问,“公子,您认识姓元的贵人吗?他们说京城里最厉害的贵人都姓初或者姓元,又或者姓夙……”

初竹弦心头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为何问这个?”女孩低下头,抠着棉袄上的破洞:“我听说……姓元的贵人会帮可怜人找爹娘,我想问问……”话说到一半,又沮丧地垂下头,“可他们说我这种赔钱货,爹娘早就不要了,没人会帮我的。”

日头渐渐西斜,街角的炊烟升起,带着饭菜的香气。女孩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对初竹弦鞠了一躬:“公子,我要去寻住处了。”

她往后退了两步,忽然抬头,认真地望着初竹弦的眼睛,睫毛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公子,您真好。像……像故事里会帮人的神仙公子。”

初竹弦笑了笑,刚想说些什么,女孩却转身跑进人群,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只留下泥地里那半朵残梅,在融雪的水渍里,渐渐晕开。

初竹弦站在原地,望着那抹消失的背影,袖中的断梅簪仿佛在发烫。他总觉得这女孩的眼神太过清亮,问起“姓元的贵人”时,虽带着孩童的懵懂,却隐隐透着刻意。可转念一想,不过是个可怜的孩子,或许只是偶然听了些市井传闻,便放在了心上。

往回走时,南街的灯笼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映着雪融后的湿路,倒有了几分温柔。路过糕点铺,他停下脚步,买了盒梅花酥——和当年夙世镜偷偷塞给他的那种,半朵梅的形状,豆沙馅甜得恰到好处。

刚走到世子府后巷,就见墨色身影靠在墙根,夙世镜裹着件厚氅,肩头还缠着绷带,看见他回来,眼睛瞬间亮了,却又梗着脖子:“本公子……路过,看你这病秧子有没有被拐走。”

初竹弦没说话,把刚买的梅花酥递过去。夙世镜愣住,接过盒子时手有些抖,打开看见半朵梅的形状,耳尖“腾”地红了,闷声说:“谁稀罕吃你的东西……不过看你买都买了,扔了可惜。”

两人并肩往府里走,灯笼的光晕把影子拉得很长。初竹弦想起那无名女孩的话,轻声道:“夙世镜,你说这世上,真的有很多人觉得女孩子是赔钱货吗?”

夙世镜咬着梅花酥的动作顿了顿,含糊不清地说:“都是些没见识的蠢货。”他往初竹弦身边靠了靠,声音轻得像落雪,“我娘说,女孩子都是软乎乎的宝贝,该被好好疼着,大姐姐从小就学文弄武,大姐姐说她以后想当大将军。”

巷口的灯笼晃了晃,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初竹弦攥紧袖中的断梅簪,没再说话,可心里那点对女孩的疑虑,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南街的拐角处,燕朔负手而立,玄色氅衣融在暮色里。那无名女孩跑向他,仰起脸,眼里哪还有半分方才的怯懦:“燕公子,他果然对‘姓元’的话题有反应,还说梅花像小火苗,提到姓元时……眼神很复杂。”

燕朔望着世子府的方向,指尖摩挲着袖中的金蝶簪残片,眸色深沉又阴鸷:“知道了。下次再见到他,就说……你想起爹娘的名字里,有个‘梅’字。”

女孩点点头,从怀里摸出块干净的帕子擦了擦脸,露出与年龄不符的镇定:“那支断梅簪,他果然一直带在身上。”

燕朔嘴角勾起抹冷峭的弧度:“很好。这盘棋,该让棋子自己动起来了。”

雪融后的风带着暖意,吹过南街的灯笼,吹过梅林的枝桠,吹向那些藏在天真假面下的试探与算计。

而那支断梅簪,在初竹弦的袖中,还不知道自己早已成了别人棋盘上的关键一子,正随着主人的脚步,一步步走向更深的漩涡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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