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弱不胜衣的表姑娘

夜风穿廊而过,裹挟着石榴花的甜香,在檐下打着旋儿。沈玉纯静坐灯下,指尖捻着半块刻“景”字的玉佩,玉的凉意顺着指尖漫上来,倒让她心头愈发清明。

白日里对碧云那副顺从模样,不过是权宜之计。沈嬗与白景珩的盘算,她已瞧出七八分。可那“不知名姓、不识容貌之人”究竟是谁,白景珩又为何非要借她这枚弃子算计谢家姑娘,仍是盘绕在心的迷。

“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于他有何益处?”她低声自语,眉峰微蹙,“何苦费尽心机,要我做这中间人?”

原主记忆里,谢家只是模糊影子。似是沈父在世时,与谢家有过几面之缘,却算不得深交。白景珩若想攀附相府,自有万千门路,何必绕这大圈子,借一个毫无根基的外女牵线?

这里面,定然藏着她不知道的关节。

正思忖间,窗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三长两短,与前夜春桃送信的暗号一般无二。

沈玉纯起身开窗,春桃瘦小的身影隐在廊下阴影里,手里攥着个油纸包,脸色比前几日更白了些。

“表姑娘。”春桃声音发颤,将油纸包塞给她,“刘妈妈说……让您看看这个。”

油纸包里并非吃食,而是张折叠整齐的素笺。沈玉纯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字迹仓促却有力:“谢明漪,丞相嫡女,性烈,善骑射。月初与白景珩于法华寺偶遇,生嫌隙。”

沈玉纯眸色一凝。

谢明漪。原来那谢家姑娘,名唤明漪。

性烈,善骑射?这与寻常大家闺秀的温婉形象截然不同。而她与白景珩竟早已相识,且生了嫌隙?

如此一来,白景珩借原主算计她,便说得通了。

怕是那日法华寺偶遇,白景珩的温文尔雅并未打动这位烈性子的谢姑娘,反倒可能被她瞧出几分虚伪,落了面子。以白景珩的野心,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他需要一个契机,既能挽回印象,又能不着痕迹地攀附上谢家。

而原主这个“洛城来的孤女”,恰好成了最好的幌子。

试想,若让谢明漪以为,白景珩对一个孤苦无依的表妹妹关怀备至,甚至不惜为她奔走,定会觉得他心善仁厚,改观不少。再借原主之口,说些白景珩的“好话”,潜移默化间,或许便能消弭嫌隙,甚至让谢明漪生出几分好感。

若是谢明漪对原主也生出怜悯,白景珩便可借着“照顾表妹”的由头,与谢明漪多些往来。届时,再顺理成章地提出联姻,一切便水到渠成。

好深的算计!

沈玉纯指尖划过“性烈”二字,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白景珩怕是打错了主意,这般烈性子的姑娘,最恨的便是被人算计。若让她知晓真相,怕是会闹得天翻地覆。

“刘妈妈还说什么了?”沈玉纯将素笺凑到烛火边,看着它化为灰烬。

春桃缩了缩脖子:“刘妈妈说……谢姑娘三日后会来府中给老太太请安。”

三日后?沈玉纯心中一动。

“知道了。”她从袖中取出一小块碎银,塞给春桃,“这几日辛苦你了,拿着吧。”

春桃吓得连连摆手:“姑娘不可!奴婢不敢要!”

“拿着。”沈玉纯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帮我,也帮你自己。这白府的浑水,早晚要清一清。”

春桃看着那碎银,又看了看沈玉纯沉静的眼眸,咬了咬牙接过来,飞快说了句“奴婢告退”,便像兔子似的窜没了影。

沈玉纯关窗回屋,重新坐下。三日后谢明漪便来,这倒是个机会——一个亲眼见见这位谢家姑娘,甚至……推波助澜的机会。

她倒要看看,这位性烈善射的丞相嫡女,能不能成为压垮白景珩的那根稻草。

接下来两日,沈玉纯表现得越发“温顺”。沈嬗派人送来的衣物首饰,她照单全收;白景珩托人送来的书籍字画,她也一一“谢过”,甚至还让人回了句“多谢表哥费心,表妹受益匪浅”。

这般姿态,显然让沈嬗和白景珩都松了口气。碧云来的次数越发频繁,话里话外都在打探她的心意,暗示她若能帮衬表哥,日后定有她的好处。

沈玉纯只装作懵懂,一味地“全凭姑母和表哥安排”,将那副柔弱无依、任人摆布的模样演得十足。

暗地里,她却让绿萼和青禾悄悄打探谢明漪的喜好。这两个丫鬟虽老实,却在府中待得久,知道的内情比春桃多些。

“谢姑娘啊……”绿萼想了想,“听说性子是烈了些,但人不坏,对底下人挺宽厚的。就是……不太喜欢咱们府里的规矩,总说太拘束。”

青禾补充道:“前几年在围场,谢姑娘还赢过几位公子呢,骑射功夫可厉害了。”

沈玉纯静静听着,心中的盘算越发清晰。

第三日清晨,天朗气清。白府上下都透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忙碌,显然是为了迎接谢明漪。老太太特意让人将晚芳堂收拾得焕然一新,连平日里不常摆出来的古玩玉器都一一陈列妥当。

沈嬗一早便来了东跨院,拉着沈玉纯的手嘘寒问暖,眼角眉梢都是掩饰不住的急切。

“纯儿,今日谢姑娘要来,你可得好好表现。”沈嬗替她理了理衣襟,“谢姑娘是丞相府的嫡女,身份尊贵,你多跟她亲近亲近,对你日后有好处。”

“侄女知道了,全听姑母的。”沈玉纯垂着眼,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

沈嬗满意点头,又细细叮嘱几句,无非是让她在谢明漪面前多夸赞白景珩,说他如何照顾自己,如何仁厚善良。

沈玉纯一一应下,心中却冷笑不止。

巳时末,谢明漪的车驾终于到了白府门前。

老太太带着府中女眷在正厅等候,沈玉纯跟着沈嬗站在李氏身后,垂着眼帘,看似恭顺,实则早已将注意力集中在门口。

一阵环佩叮当声传来,伴随着爽朗的笑声,一个身着石青色骑装的少女走了进来。

她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身形高挑,并未像寻常女子那般梳着繁复发髻,只简单挽了个堕马髻,用一支碧玉簪固定。眉眼明艳,顾盼间带着一股英气,与这深宅大院的温婉气息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透着一股夺人的光彩。

这便是谢明漪。

“明漪给老太太请安。”谢明漪走到堂上,盈盈下拜,动作利落,毫无扭捏之态。

“快起来,好孩子。”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一路过来累了吧?快坐下歇歇。”

“谢老太太关心,不累。”谢明漪起身,目光扫过厅中众人,在看到白景珩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随即又移开视线。

白景珩却像是没看见似的,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上前一步笑道:“谢妹妹今日来得早,我还以为要等会儿呢。”

谢明漪淡淡“嗯”了一声,没再多说。

白景珩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仿佛毫不在意。

沈玉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了然。看来那法华寺的嫌隙,确实不小。

就在这时,老太太忽然开口:“纯儿,过来。”

沈玉纯心中一动,依言上前。

“明漪啊,这是我那外孙女,洛城来的,叫沈玉纯。”老太太笑着介绍道,“她身子弱,你多照看些。”

谢明漪的目光落在沈玉纯身上,带着几分好奇,却并无轻视。“沈妹妹好。”

“谢姐姐好。”沈玉纯屈膝行礼,声音轻柔,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怯意。

谢明漪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瘦弱的身形,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妹妹看着身子确实不大好,平日里要多注意些。”

“多谢姐姐关心。”

沈嬗见状,连忙笑道:“纯儿刚到京中,好多事情都不懂,还望谢姑娘多教教她。说起来,纯儿能安稳住下,还多亏了景珩呢。景珩这孩子,心善,知道纯儿孤苦无依,忙前忙后的,真是个好孩子。”

来了。

沈玉纯垂下眼帘,等着谢明漪的反应。

白景珩也适时露出温和的笑容:“姨娘谬赞了,照顾表妹是应该的。”

谢明漪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淡淡道:“白公子仁厚,确实难得。”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却让沈嬗和白景珩都有些捉摸不透。

沈玉纯却在这时抬起头,看向谢明漪,眼中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感激与天真:“表哥确实对我极好。昨日我随口说想吃城南那家铺子的梅花糕,表哥今日一早就让人去买了来,还说……还说谢姐姐或许也喜欢,让我分些给姐姐尝尝。”

她这番话,既应了沈嬗的嘱咐,夸赞了白景珩,又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到谢明漪身上,还透着几分亲近之意。

白景珩一愣,他从未说过这话,却也只能顺着她的话笑道:“只是些小点心,谢妹妹不嫌弃就好。”

谢明漪看向沈玉纯,眼中的好奇更甚了些。她放下茶盏,笑道:“哦?那我倒要尝尝了。”

沈玉纯心中暗笑。白景珩,沈嬗,你们想借我铺路?那我便给你们铺一条通往深渊的路。

接下来的时辰,沈玉纯时不时说几句“贴心话”,看似在夸赞白景珩,实则句句都在暗示他对自己的“格外关照”,甚至隐隐透出几分依赖。

谢明漪始终面带微笑,不置可否,却让白景珩渐渐坐立难安——他总觉得谢明漪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沈嬗也察觉到不对劲,想打断却找不到机会,只能暗暗着急。

终于,谢明漪起身告辞:“老太太,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不再坐坐?”老太太挽留道。

“不了,父亲还等着我回话呢。”谢明漪笑道,目光最后扫过沈玉纯,“沈妹妹,改日有空,我再来看你。”

“多谢姐姐。”

送走谢明漪,白景珩立刻拉着沈玉纯走到一旁,语气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意:“你方才说的什么话?”

沈玉纯一脸无辜:“表哥,我……我说错什么了吗?我只是想帮你……”

“你……”白景珩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竟一时语塞。他总不能说,她的“帮忙”反而坏了他的事吧?

沈嬗也走了过来,拉过白景珩:“景珩,算了,纯儿也是好意。”她看向沈玉纯,眼神却冷了几分,“纯儿,以后说话要注意些,别乱说。”

“是,侄女知道了。”沈玉纯低下头,掩去眼底的笑意。

看着白景珩和沈嬗离去的背影,沈玉纯缓缓抬起头,望向谢明漪离去的方向。

谢明漪,你这般聪明,定能看出其中的不对劲吧?

佳戏,方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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