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我把整个夏天烧给你(下)
高二这一年。
徐父被查出有渐冻症——ALS。
诊断书从市立第一人民医院的神经内科递出来,薄得像一张普通的A4打印纸,却像铅块一样砸在徐家三口人的胸口。
医生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解释:“平均病程三到五年,目前全世界没有根治手段。”
徐母站在走廊灯下,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里面是早上五点起来给徐父煲的莲藕排骨汤。汤还在晃,像她的心。
徐父笑了,笑得眼角全是褶子:“我就说最近怎么拿筷子都抖,原来是偷懒的借口。”
徐清年在旁边攥着许瑾言的校服袖子,指节发白。
许瑾言没说话,只是反手把徐清年的手握进掌心——那只手在抖,抖得比他见过的所有舞台灯球都厉害。
渐冻症最残忍的不是死亡,而是“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的过程。
徐父先放弃的是夜班。
他在一家机械厂做质检,干了二十二年。老板给他保留基本工资,让他转白班。徐父在饭桌上轻描淡写:“也好,晚上能跟你们娘俩多待会儿。”
可徐清年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厨房亮着灯。
徐父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摆着一把改锥和一只收音机,想拆,手指却怎么也扣不开后盖的卡槽。
男人背对着门,肩膀垮下去,像一座被抽掉钢筋的桥。
徐清年没敢出声。
第二天,他把这件事写进日记:
“爸爸的背影以前像一堵墙,现在像一张纸。”
ALS的药很贵。
利鲁唑一盒两千三,依达拉奉一瓶一千七,再加上辅酶、营养神经针剂、康复训练、呼吸机……
医保报销比例不到一半。
徐母把存折翻出来,一笔一笔算。
徐清年第一次听见母亲骂人。
她在阳台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却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们徐家亲戚是死绝了吗?当年老徐给你们凑学费、凑彩礼,现在人还没走呢——”
话没说完,她猛地捂住嘴,眼泪砸在瓷砖上。
徐清年隔着玻璃门,看见母亲蹲下去,像一棵被风吹倒的芦苇。
那天晚上,许瑾言来找他。
Alpha 把一张银行卡塞到他手里。
“密码是你生日倒着输。”
徐清年没接。
许瑾言又说:“我妈知道你家的事了。她让我给你的。”
“我不要。”
“拿着。”
“我说了我不要!”
徐清年第一次在许瑾言面前吼。
吼完就后悔。
许瑾言没生气,只是把他搂进怀里,像哄一只炸毛的猫:“不是施舍,是借款。等你以后成了大漫画家,再连本带息还我。”
徐清年把脸埋在他肩窝,眼泪浸透校服衬衫。
“许瑾言……我怕。”
“我知道。”
“我怕我爸等不到我长大。”
“我陪你一起长大。”
为了多赚点钱,徐清年放弃了晚自习,去画室代课。
画室在城西一栋老居民楼的顶层,冬天漏风,夏天漏雨。
老板是个留长发的 Beta,姓孟,大家都叫他孟哥。
孟哥看了徐清年的速写本,只问了一句话:“能教小孩吗?”
“能。”
“一小时八十,周末全天,干不干?”
“干。”
第一个学生是小学三年级的小女孩,画苹果把阴影涂成黑色。
徐清年蹲在她旁边,握住她手,一笔一笔改:“阴影不是黑色,是深红加一点普蓝。”
小女孩仰脸:“哥哥,你画画为什么这么厉害?”
徐清年笑:“因为我想快点赚钱,给我爸爸治病。”
小女孩似懂非懂,把口袋里最后一颗糖塞给他。
糖很甜,甜得他鼻子发酸。
晚上十点,许瑾言骑单车来接他。
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徐清年坐在后座,一手抱着画板,一手环着许瑾言的腰。
“累吗?”
“还行。”
“今天画了什么?”
“苹果。”
“好吃吗?”
“酸的。”
许瑾言笑出声,胸膛震动,像低沉的大提琴。
徐清年把额头抵在他背上,小声说:“许瑾言,你以后别当明星了。”
“嗯?”
“当明星太累了。我想让你轻松一点。”
单车碾过一片落叶,发出咔嚓一声。
许瑾言没回头,只是把车铃按得叮叮当当。
“好,不当明星,当你的专属司机。”
徐父的病进展得比医生预估的更快。
冬天还没过完,他已经拿不稳筷子。
徐母给他喂饭,一勺一勺,像喂一个婴儿。
徐父说:“别喂了,怪难看的。”
徐母把脸扭到一边,肩膀抖得像筛糠。
徐清年站在病房门口,手里拎着保温桶,桶里是许母炖的虫草花老鸭汤。
许母的手艺很好,汤清亮亮的,油花都撇干净了。
徐清年却觉得那汤像铅水,灌进胃里,沉得他喘不过气。
十二月二十四,平安夜。
徐父第一次用上呼吸机。
塑料面罩扣在他脸上,雾气一下一下,像潮汐。
徐清年趴在床边写作业,写完一张数学卷子,抬头看见父亲在看他。
男人的嘴唇在面罩里蠕动。
徐清年把耳朵贴过去。
“……年……年……”
“我在。”
“画……画……别……别停……”
徐清年眼眶一下就红了。
他点头,拼命点头。
“我不停,我画一辈子。”
徐父笑了,眼角的褶子像干涸的河床。
那天夜里,徐清年在走廊尽头抱住许瑾言,哭得像个孩子。
“许瑾言,我没有爸爸了……”
Alpha 轻轻拍他的背:“你还有我。”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会。”
“骗人是小狗。”
“汪。”
徐清年破涕为笑,把眼泪蹭在许瑾言围巾上。
围巾是灰色的,沾了水,颜色变深,像一片乌云。
葬礼那天下了雪。
殡仪馆外,徐清年穿一件黑色大衣,领口别着一朵白色郁金香。
那是他父亲最喜欢的花。
徐母已经哭到失声,被亲戚搀着,像一具空壳。
徐清年没哭。
他站在灵堂前,看着父亲的遗像——照片里的男人穿着蓝色工装,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手里举着一条刚钓上来的草鱼。
那是去年夏天,徐父还没发病时拍的。
徐清年记得那天太阳很大,父亲把草帽扣在他头上,说:“我儿子这么俊,以后肯定迷倒一群小姑娘。”
徐清年当时回嘴:“我才不要小姑娘,我有许瑾言就够了。”
父亲哈哈大笑,差点把船桨掉水里。
回忆像刀,一刀一刀剜心。
许瑾言站在他右手边,穿着黑色西装,胸口别着同款郁金香。
Alpha 的手一直握着他的,掌心干燥温暖。
来吊唁的人很多,有亲戚,有父亲厂里的同事,还有画室的小孩和家长。
小女孩也来了,怀里抱着一幅画。
画纸上,徐父坐在轮椅上,背后是一片盛开的郁金香田。
小女孩把画递给徐清年:“哥哥,给你爸爸。”
徐清年蹲下去,抱住她。
“谢谢你。”
“哥哥别哭。”
“我没哭。”
“骗人,你睫毛都湿了。”
徐清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葬礼结束,人群散去。
徐清年和许瑾言并肩站在雪地里。
雪落在两人肩头,像撒了一层盐。
徐清年突然开口:“许瑾言。”
“嗯?”
“我以后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漫画家。”
“我知道。”
“然后赚很多钱。”
“好。”
“再然后……”
“再然后什么?”
徐清年转头看他,眼睛亮得像雪地里跳动的火。
“再然后,我就娶你。”
许瑾言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
“好啊。”
“你不嫌我矮了?”
“不嫌。”
“也不嫌我哭起来难看?”
“你哭起来……”许瑾言伸手拂掉他睫毛上的雪,“像只兔子,挺可爱的。”
徐清年扑进他怀里,把脸埋在他胸口。
雪还在下,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落在那两朵白色郁金香上。
像一场安静的誓言。
三年后,大二。
徐清年真的成了漫画家。
笔名“QIN”。
代表作《郁金香与兰》,连载五年,销量破千万。
故事讲的是两个少年,一个信息素是郁金香,一个是兰花,从校服到婚纱,从生离到死别。
最后一话,兰花的Alpha在雪地里抱着郁金香的Omega,说:“我参加过我爱人的葬礼。”
漫迷哭成一片。
签售会上,有读者问:“QIN老师,这个故事是真实的吗?”
徐清年笑笑,没回答。
只是在扉页签下一行字:
——谨以此书,献给我的爱人,许瑾言。
以及,我的父亲。
那天,许瑾言也在现场。
Alpha已经是偶像练习生了。
他站在人群最后,戴着口罩,眼睛弯成月牙。
签售结束,徐清年跳下舞台,扑进他怀里。
“许瑾言。”
“嗯?”
“我娶到你了。”
许瑾言低头吻他。
“嗯,你早就娶到我了。”
从十七岁到二十岁。
从迟到被罚站到万众瞩目。





